吴鹏飞 吴鹏飞观点

褚时健 

    褚时健辞世，引发热议，有人歌颂他是人生励志的完美典型，有人称赞他是中国商界的盖世豪杰，有人抨击他是官商勾结的龌龊事主，让读者不知所以，大为惶惑。

    比较多数的舆论，是正面肯定他的，认为这位老人是体制不公对待的财富英雄，是生不逢时的普罗米修斯，从“烟王”到“橙王”，他是奋斗不息的人生楷模，是企业家中的企业家。

    这么说，对吗，到底应该怎么看这位91岁去世的老者呢？

    一，褚时健确实是一个商业奇才

    褚时健能力超强，这是公认的事实。他曾是“救火队长”，当过农场、糖厂负责人，每到一处都能迅速扭亏为盈，飞速发展企业，土生土长的他，简直如同一个神一样的存在。

    1979年出任玉溪卷烟厂厂长，使他名震华夏。褚时健观念超前，雷厉风行，冒巨大风险贷款更新设备，革新技术，延揽人才，三年税利增幅高达30.63%。

    我至今还记得，第一次听到“山高人为峰”广告语的内心震撼。当我还是一个小报的小编辑的时候，很多通讯员神秘而郑重地塞一包“红塔山”给我的场景，也还记忆犹新。

    在“555”、“希尔顿”、“万宝路”等洋烟以5元左右一包的高价，力压国产群烟1、2元一包的年代，在人们十分迷信洋货的时候，“红塔山”以10元一包的天价横空出世。

    这就是褚时健的魄力，我在遥远的鄂西北小城工作时，作为一个烟民，也感受到了他的引力波。他用这个价格和与这个价格匹配的质量，告诉广大烟民，洋烟崇拜可以休矣。

    烟叶精选、技术改造、人才引进、设备更新、形象设计、价格制定、营销造势等一系列组合拳，迅速结束了洋烟称霸时代，“红塔山”品牌的无形资产，竟高达332亿元人民币。

    到90年代中期，褚时健领导下的玉溪卷烟厂，已成长为亚洲第一、世界第三的烟草集团。褚时健成了当之无愧的“烟草大王”。

    1993年前后那几年，玉溪烟厂一年利税为85亿，相当于300多个中等农业县的财政收入总和；玉溪一个烟厂贡献的财政收入，几乎相当于全省的一半，令人称奇。

    褚时健因此也获得了一系列荣誉：云南省劳动模范、全国劳动模范获得者、全国优秀企业家、全国“十大改革风云人物”。

    在这炫目的成就背后，是褚时健勇敢的担当、疯狂的工作、惊人的努力和巨大的付出。他的善于学习、深入细致、严谨务实、超前意识、果决行动等，确实远远超越了同时代的众多企业家。

    二，褚时健同时又是一个凡夫俗子

    正所谓，尺有所短，寸有所长。褚时健虽然在企业经营管理方面是一个奇才，但在政治上显然是一个凡夫俗子。

    他像魔术师一样使国有资产万倍、亿倍增值，他也因此带动了烟草种植业、烟厂、相关产业、地方经济的巨大发展，许多个人也因批烟倒烟大发横财。

    当时一条“红塔山”出厂价四五十元，转手就可以卖出150元的高价。那时候，只要拿到红塔山出厂烟，瞬间就能变成百万、千万甚至亿万富翁。

    客观地说，褚时健处在当时的位置，如果要借助亲友做代理人，就像今天很多国企领导人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全家发财一样运作，比较合法地攫取巨额财富，并不困难。

    但是褚时健没有这样做，原因是：

    1、他是一个内心十分骄傲，要强，也很看重荣誉的人，事业的成功是第一位的；

    2、处在财富巅峰地位的他，一切用度都不需要自己花钱，钱对他确实可有可无；

    3、他本身是那种并不看重钱财的人。

    我说他是一个政治的凡夫俗子，是因为我看到很多那个时代的企业家，利用社会转型的特殊时期，挖空心思进行公关，搞所谓改制，把国有资产全部、部分合法运作成自己的财产。

    比如，中科院创办的某计算机企业，成功改成民营为主，它的创办人及其爱徒，合法成为了亿万富翁，就是一个典型例子。

    褚时健完全没有这样的政治头脑。

    他一点也没有利用自己炙手可热的位势和遍布朝野的关系，以举手之劳去活动上级主管部门和所在地方的政府领导，合法地为自己设计合理的个人收益，或为企业高管群体、甚至全体职工占有企业股份进行设计。

    他一味忙于将企业做大做强，没有考虑为自己留后路，没有利用政策的空子和机会打造自肥机制，褚时健与那个时代有意识地流失国有资产的整个阶层的人比，他很傻，很另类。

    我怀疑，因为他的骄傲、自尊和功高震主，他甚至没有搞好与主管部门的关系。

    他的贡献价值上千亿，他却长期拿着几十、几百、几千元的月薪，17年总共才拿了80万元薪金，这种严重倒挂的薪酬设计，说明了他的主管部门，是故意不作为。

    有人说，这是当时制度束缚的原因，不，不，不。就算是在90年代，一个普通企业创造的价值远低于他的烟厂，它的管理者、承包人也能拿到数额不菲的远不止80万的年度奖金。

    我只能说，褚时健，不是一个工于心计的人。褚时健，没有把心思多少花一点在合理合法地获取个人更多报酬这件事情上。

    在经营上，他是旷世奇才，在政治上，他是一个低能儿，他完全没有考虑后路，没有考虑失去巨大光环与巨大权力之后，怎么办？

    三，褚时健曾经引起了举国反思

    于是，当70岁那一年，突然接到新的总裁即将到任的通知时，褚时健内心失衡了。他意识到，疯狂工作了一辈子，退休之后，将一无所有。

    他暴露了他在政治上的极端幼稚，几乎是不假思索地与同僚公然私分了300万美元公款，自己得到147万美元。从这个分钱比例看，他并不贪婪。他居然说，这一辈子够了。

    当然，很显然，他不是一个“雷锋”或“白求恩”式的共产党人，毫不利己专门利人，为了党和国家的利益而无私奋斗，毫无个人的欲望，他远远达不到那个境界。

    他只是比较疏淡于自肥，没有处心积虑运作上下，拿自己完全可以合法拿到的上千万奖金；他确实比较幼稚于政治，也暴露了多年处于权力顶端的狂妄，拿了自己不该拿的几百万钱款。

    褚时健的妻女，也收受了数百万、数千万的贿赂。面临司法调查的时候，褚时健不但不配合，反而试图携带外汇准备潜逃国外，被边境公安截获。

    褚时健为他的犯罪行为受到了法律的惩罚。他的女儿在狱中自杀，他自己也被判无期，后改为17年，对于一个70岁的老人来说，这意味着他这一生，已经彻底落下了大幕。

    褚时健家破人亡，孤守寒窗，但是，他引起了全社会的关注，反思，也有某种同情。

    国有企业的厂长经理们开始消费他的不幸遭遇，这导致了这个阶层薪酬设计的巨大变化，褚时健的继任者年薪百万，很多国有企业的高管年薪甚至高达千万。他们对褚时健心怀愧疚。

    那些私营企业家、还有那些成功化公为私的企业家，他们对经济社会的贡献，多数不及褚时健一个零头，可是他们的个人财富远远胜过铁窗中一无所有的老人。他们对褚时健心怀佩服。

    还有因为他而改变命运、因为他而致富、因为他而受益的人们，他们对褚时健心怀感念。社会的广泛关注和同情，也促动了高层的神经。

    褚时健在经过三年铁窗生涯后，因病保外就医，这体现了国家和社会对这位传奇老者的一种特殊的关怀。走出监狱的褚时健，已经是74岁了。

    当第一缕阳光照到他身上的时候，重获某种自由的他见到的外面的世界时，已经恍若隔世了。曾经拥有的权力、威望、企业、从众、财富等等，都已经烟消云散了。

    但是，有一种东西还在，那就是有一部分人的敬佩、感激、同情，还在。

    四，褚时健堪称是一个迟暮英雄

    有人说，褚时健出来后的创业，没什么了不起，因为有人提供资金，有人包销产品，有人营销推广，他帮过的人，只不过是用这样的方式回报他。

    这是混账话。褚时健出来，完全可以隐居，过去的朋友和崇拜者的赞助，足以让他安度晚年。可是他不愿意接受嗟来之食，他选择了高龄创业。

    说他创业是投机取巧的人，可以问一问自己，看一看周围，有几个75岁的老人，在过了今天不一定有明天的年龄，还在创业？

    而且是从头学习，从荒山秃岭开始，去种植需要五六年才结果的橙子，这样的壮怀激烈，这样的烈士暮年，这样的老骥伏枥，有吗，多吗，能吗？

    褚时健的创业故事，感动了中国，成为传遍九州的励志传奇，不是因为他有政商界朋友的支持，不是因为有他积累的广泛人脉的鼓励，不是因为有新闻界的大量鼓噪。

    都不是。是因为这件事本身，令人动容。是一个犯过错误，家破人亡，一无所有，拒绝施舍，不谈旧事，淡看往事，重新创业，躬耕山野，绿化荒山，在古稀之年仍旧怀着梦想的老人，感动了我们。

    褚时健出狱后的壮举，说明这个经营奇才，政治侏儒，戴罪之人，同时还是一个大丈夫，迟暮英雄。

    之后的故事我们都知道了。

    他的橙子被称为“褚橙”，成为抢手货，畅销品，众多的企业家、社会名流自愿为他站台，甚至蹭他的热度，吃“褚橙”几乎成为一种情怀和时尚，他的身家达到2亿多元。

    有人说，褚橙并不显得特别好吃，那是故意抬杠。褚橙可能不是最好吃的，但绝对是最让人敬重的一种果实。

    开始，这位老人对销售现场挂上“褚时健种的橙子”这样的条幅很反对和不习惯，但是，后来人们告诉他，现在已经进入到一个炒作大于一切的营销时代时，老人默认了。

    这位老人有过过错，但谁没有过错？褚时健在我眼里，绝对是一个纯爷们，如果你们仔细端详一下他的脸，那饱经风霜而不失纯真的脸，你一定会尊敬这位老者的。

    最后结语

    褚时健，说到底，是一个悲剧人物。他亲手打造的“红塔山”品牌，曾经是烟草品牌中的王者，价值连城，但现在，变成了烟草品牌之林一个默默无闻的小伙计。

    他创造的“褚橙”在他身后，价值也将急剧衰减。他身前无奈地将自己的果业分成多份，留给妻子、儿子、外孙女、外孙女婿等人，也表明，“褚橙”实际上已经找不到领军人物。

    也就是说，作为烟王、橙王，他留下来的品牌最终可能会湮灭，但是，褚时健有一种东西永远留下来了。

    那就是海明威的《老人与海》传达的一种精神：这个人可以被打倒，但绝对不会被打败。用褚时健自己的话说，如果你自己不趴下，就没有人能让你趴下。

    他还说，没有必要证明自己给任何人看，生命的本意就是要去奋斗。

    我特别喜欢褚时健留下的励志故事，这是一笔丰厚的精神遗产。我自己每当遇到人生的重大打击时，总会想起这位老人的奇特经历，和他古稀之年背负青天栽种果树的形象。

    无论是被人从单位排挤出来沦落街头，将一抽屉奖状烧掉，在雨中听刘欢唱《从头再来》的悲愤时候；无论是代理产品三年努力耕耘，每月销售6千箱，被厂家故意串货，销售归零的愤怒时刻；无论是四年日夜写作，粉丝几十万，公众号突然被永久封禁的痛苦时刻……褚时健都会成为我灵魂的安慰剂。

    尽管我们从未谋面，永难谋面，但我们的灵魂之间，有一个羊肠小道是相通的。

    一路走好，褚老。在天堂，就好好休息，不要再创业了，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