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亨凯 （厦门大学南洋研究院博士后）

我们应该如何理解缅甸军方的政变？美国文化社会学家杰弗里·亚历山大在其著作《表演与力量》这样说道：

不仅是独裁者，即便是古代帝王也试图依托天命来进行统治。当专制统治者失去“天命”时，当他们在具现文化和符号化集体意义上失败时，他们需要采用更多的武力和强迫。但这只能获得更少的效益和花费更多的时间，并且面临更多的反抗。即便对专制力量而言，人民的愤恨也是一个可怕的事物。

军队封锁通往内比都的公路 图片来源：网络 

缅甸军方于昨日凌晨发动政变，将现任民盟政府领袖包括总统吴温敏、国务资政杜昂山素季、各省邦主要负责人、民盟党中央负责人等尽数带走。而正身处内比都准备参加新一届议会的议员也被限制人身自由。各大城市都出现了装甲车等的巡游戒备。仰光与曼德勒等大城市出现了粮食抢购，各大银行临时关闭，导致自助提款机前也出现了大排龙取款的现像。全国范围通讯被暂时切断，电视台、电台也停止运营。目前仅有官方直属的妙瓦底电视台还在正常运营。

而根据妙瓦底电视台的报道，原第一副总统吴敏绥（军方代表）听取了军方的报告后以临时总统的身份宣布国家进入紧急状态一年，并将国家的行政、立法和司法权全部移交给了国防总司令敏昂莱大将。报道中指出，军方向临时总统指出2020大选存在超过1000万的选民名单错误，有选举舞弊的嫌疑，因此要求新一届议会延迟召开并进行调查，但联邦选举委员会与政府在此事上表现失职。军方认为这是以非法的途径获取国家政权的行为。

电视上，临时总统吴敏绥正坐首席，总司令敏昂莱大将、副总司令梭温副大将等6位军方高层位列两侧，但总司令的座席与临时总统为同等规格。总司令与临时总统轮流站立进行了报告和宣布决议。当天，原政府阁员中几位部长宣布辞职，军方随即宣布了11名新任部长名单，其中包括原军方将领，曾在巩发党政府时期任外交部长，但在2020大选中败选的巩发党议员候选人吴温那貌伦为新任外交部长。

军方为何发动政变

军方今天的政变并非是突然之举，实际上早有公开预兆。1月26日，国防军新闻发言人在新闻发布会上回答记者提问时就表示，“不得理解为军方不会发动政变”；第二天即1月27日，军方又公开了国防总司令在国防大学向教官、学员们的演讲，总司令表示，“宪法是所有法律的母法，所以必须遵守。如果法律不受到遵守，就要废除。即便宪法也是如此。所以革命委员会废除了1947年宪法，国家恢复秩序与法律委员会把1974年宪法废除了……你们脑子里必须要有法律的意识。”总司令所说的两个案例正是军方政变夺权的经验。前者是奈温将军于1962年推翻了吴努政府，后者是梭貌将军在奈温的授权下于1988年推翻了奈温建立的社会主义纲领党政府。如今的2008宪法则是继承梭貌将军的丹瑞大将一手主导出台的宪法。而总司令所说的“你们”，看似指在场的教官，实则暗指民盟。第三天，1月28日，全国几个大城市就出现了装甲车的巡游。然而，国内外各界既对缅甸政局表示强烈担忧，但同时又抱着些许的乐观，认为军方不会真的发动政变。

原因在于，军方政变对军方的未来和长期发展并无益处。回顾2020大选的结果将有助于我们理解这个问题。2020大选前，国内外人士普遍认为民盟虽然能在本次大选继续胜选，但其获得的选票和胜选的议席都会有一定程度的下降。因为，民盟在过去5年的执政绩效不佳。但实际结果却是民盟不仅大胜而且甚至还超过了2015大选的结果。民盟之所以能获得如此令人惊讶的成绩，与民盟或者说昂山素季的选举战略有关。回顾民盟在选前的所有竞选文案和视频可发现，民盟以拥有超凡魅力的昂山素季为核心带动其他民盟主要干部，通过回顾民盟的成立即1988年的反独裁社会运动、军政府对民盟干部的迫害为主轴，强化民众对军事政变的恐惧以及对民主的追求。

文化社会学家亚历山大曾提过，“当个人和群体觉得他们经历了可怕的事件，在群体意识上留下难以抹灭的痕迹，成为永久的记忆，从根本上且无可逆转地改变了他们的未来，文化创伤就发生了。”军方在1988年对社会所造成的创伤，通过昂山素季在选举前的仪式化表演得以重现，使大量未亲身经历过88事件的民众也产生了“文化创伤”。这既是民盟在2020大选赢得胜利的决定性因素，也是民盟在2015大选以及1990大选赢得胜利的最主要原因。因此军方的政变只会进一步扩大社会的文化创伤，深化对军方和巩发党的负面刻板印象，强化使民盟曾三次赢得大选的文化因素。

深层的结构性矛盾

然而，军方最终还是选择了政变。这是因为军方与民盟之间难以调和的结构性矛盾在这场大选中被彻底激化。军方在1988年夺取权力后直到2010年才再次举办大选开启了“计划民主”的政治转型，将政权转交到由军方转型而来的巩发党。军方之所以愿意在掌权20多年开启转型，是因为军方根据其一手主导的2008宪法保障了一些政治特权，包括议会内25%不需选举产生的军方议席，国防部、内政部、边境事务部的直接管理权，军队事务军队自主等权力。但是军方虽然不再谋求全面的执政，但其核心诉求依然是希望继续扮演缅甸政治发展的监督者角色。

而昂山素季踏入缅甸政坛以及民盟的产生就是为了反对军人的干政，民盟在参加2015年大选时就也提出了修改宪法、实现真实民主的政治目标。不过，民盟在上台之初并未真正展开修宪工作，这使得民盟与军方的结构性矛盾得以暂时掩盖。然而，随着2020大选的靠近，民盟在2019年发动了修宪的努力，虽然民盟的修宪努力注定失败，但民盟的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使双方的结构性矛盾凸显出来了。而在2020大选，巩发党的进一步“败退”，使军方产生了危机感。当军方发出大选舞弊的质疑时，选举委员会的强硬回复以及民盟的不理睬则彻底激怒了军方。

选举委员会就在总司令发表“宪法废除论”的当天下午，发布公告表示，“人民的决定不是可以拿来协商的”，“根据宪法和选委会法，选委会没有义务和任何部门机构协商工作”。而议会也无视军方要求延后的诉求，决定于2月1日召开。这些言行否定了军方作为“监督者”的权威，是促成当天政变的“最后两根稻草”。

缅甸政局将走向何方

在临时总统吴敏绥的公告中，军方目前宣布缅甸将进入紧急状态，并实施军事统治一年。紧急状态结束后，军方将再次举办大选，并将权力交还人民。不过，根据宪法，总司令可以根据实际情况要求延长紧急状态两次，每次半年。因此，紧急状态可能将维持一年到两年。

由于当代的政治潮流下，军事政变已不具有合法性，因此“在条件具备的时候还政于民”是绝大多数军政府政变上台时的承诺。正如1988年军方夺权时也是做出了这样的承诺，而承诺的实施则在22年后的2010年才开始启动。而且，军方于1988年政变后就在两年后即1990举办大选，结果是依然无法阻挡民盟的大胜，最后军政府只好否定了自己举办的大选结果。如果再回溯更早期，缅甸军方的第一次“接管政权”发生在1958年，当时奈温将军从总理吴努手上接管了政权，并在1960年举办大选，但还是由吴努领导的政党赢得选举，军方只好于1962年再次政变接管政权。

在军方发动政变之前，缅甸大长老僧侣团已经发文呼吁双方应和平处理彼此间的争议。而170个社会组织也联合表态反对军方政变以及军方对选举公正性的质疑。美国与西方使节团也发文反对军方企图更改选举结果的意图。政变当日下午，在民盟主席的社交账号上出现了昂山素季呼吁民众一致起来反对军事政变的文件，该文件下方有民盟元老吴温腾亲笔注明“以性命担保真实性”的文字。据一些媒体报道称已与吴温腾取得联系证实信件的真实性。目前虽然局势相对稳定，但不排除缅甸社会近期可能会爆发社会运动的可能。缅甸今天的政局发展是否还是无法摆脱历史的循环反复，是大多数人都不愿看到的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