患病率增加,为何抑郁症的治疗这么难?|专访李湄珍
来源:凤凰卫视
专访
香港大学脑与认知科学国家重点实验室主任 李湄珍
世界卫生组织2023年统计,全球约2.8亿人患有抑郁症,每年超过72万人死于自杀。
《2023年中国抑郁症蓝皮书》显示中国抑郁症人数为9500万人。
李湄珍,香港大学脑与认知科学国家重点实验室主任,注册临床心理学家和认证临床神经心理学家。
2024年1月25日,李湄珍获选世界科学院院士,是迄今香港院校唯一的获选学者。
为什么现在抑郁的人越来越多?
现在社会比以前复杂了,资讯更多了,人脑适应像在季节转变的中间,就会跌宕一点……
吴小莉:为什么现在抑郁的情况越来越多,或者情绪管理会这样的困难?是什么样的改变造成了这样的情况?
李湄珍:我个人觉得现在的社会好像比以前复杂了,而这个复杂度也体现在资讯很发达。以往来说,讯息简单一点,世界比较简单一点,烦恼可能会少一点。现在讯息多了,有些难判断真与假,有些还会引起不必要的焦虑,这样的改变,人们对于将来有一种不肯定性,有一些迷茫,因此可能引起很多问题。
除此之外,整个社会结构的变化也造成一些影响。比如说,以前的社会,一家人都在一起,现在世界的距离短了,但是可能家人也走得远了。工作方面,以前就留在同一个地方工作,现在可能散得很远,所以社会结构也变了。
吴小莉:我曾经听过一句话,觉得挺有趣的,人的大脑其实“喋喋不休”,它要做的事情就是对这个世界做出回应。您说这个世界这么复杂、信息这么“爆炸”,如果要一直回应这些信息,真的是挺累的。
李湄珍:是的。所以我觉得我们在这样一个大时代、大改变里,人脑里面在做一个适应、调控,所以在过程中就可能出现一些问题。
吴小莉:快要宕机了。
李湄珍:是的,就像是季节转变的中间,就会跌宕一点。
为何老年人抑郁自杀比例高?
好朋友、亲人离开,慢慢地好像只剩下自己一个人……
吴小莉:我们看到了一个数据,近十年来,香港的年长者因为抑郁自杀的比例大概20%左右,为什么会比较高?
李湄珍:我前几天与另一个科学家见面,提过这个问题,其实这个也是全球的问题,不是香港或者内地特别高。为什么老人家会出现这个问题?我想其实到了老年阶段,好朋友、亲人可能慢慢离开,原来一个群体很开心,慢慢好像只剩下自己一个人,所以其实孤独感是一个很高危的因子。第二个因子是负面反刍因子,我们年轻一些的人日常工作也忙,没时间想太多的事情,老人家可能不同,我绝对不是说老人家胡思乱想,但是他回顾自己过往的生活,可能就有那个反刍的思考,想着想着就负面了。孤独感和负面反刍思考这两个都是抑郁高危的因子,因为抑郁,可能慢慢地就有自杀的念头。自杀跟抑郁症的关联是非常强的,要处理自杀问题一定要先处理情绪管理。
吴小莉:所以您做了一个模型,用数据资料构建了一个老年抑郁自杀风险预测模型。
李湄珍:我们就想老年人抑郁症这么严重,如果有一个能够做到预测的模型,那可不可以提早预防、提早干预,这就是现在研究的重点。因为他如果得了抑郁症,你去问他,很可能是问不到的,用我们专业的方法可能可以,但也很取决于他愿意说多少。我想还是用一些比较客观的因子去看,就是用脑图象可不可以预测得到,这是一个原因,也是初心。
吴小莉:您用脑图象可以看到什么样的变化吗?
李湄珍:我们用数据做一个计算模型,用AI的方法,做出一个估计的模型出来,也是摸索一下,看行不行,发觉行!现在以及接下来,我们就尽量采用大数据,就是一些老人家或者一些已有的数据库,去印证那个可行性。
吴小莉:现在正在进行当中?
李湄珍:是的,我们在继续努力进行。
对人脑的了解 有7成是我们不知道的
人类大脑体积相当于两个拳头,约1.5千克,包含了860亿个神经元,约等于银河系里恒星的数量,每秒能处理100万亿个指令。
吴小莉:那些脑神经的神经质或者连接,如果受伤了,它能够再长出来吗?
李湄珍:可以的,是很神奇的。如果我们有一个脑细胞坏了、它的连接坏了,它的邻居会生出来帮它的。譬如这个脑区受损之后,你会发觉,再做这个功能,会变成另一个脑区工作,脑袋会有一个变化。
举一个很简单的例子:有些小朋友运气不好,天生有抽筋的情况,医生可能要切掉他半个脑袋来控制抽搐,你想一下,没了半个脑袋,应该有半身瘫痪、一半的身体没了控制,但是你给他时间,他是可以完全恢复的,也就是人脑会恢复这些功能,所以人脑是非常神奇的。
我们对于人脑的了解太少了,七成我们是不知道的。对于人脑来说,很多的功能都是一个自主的系统,这才是人脑的奥妙。如果每件事情都要去想,比如我现在要记住开始心跳、记住大肠蠕动,那我根本没有办法去思考。人脑的奥妙在于当我学习了之后,它会变成一个自然化的系统,让我有空间再学习新的东西,所以它的奥妙、它的能力是无限的。
为何抑郁症的治疗这么难?
我们将抑郁症的治疗效果,变成一个生物指标,不再只依赖病人怎么说……
吴小莉:被选为世界科学院院士意味着什么?
李湄珍:当时他们很欣赏我的其中一个贡献,就是脑桥部分的工作,就是脑桥与人体连接的强度与抑郁症的严重性正相关。因为一般来说,对于抑郁症治疗的效果是没有办法评估的,很依赖病人告诉我们现在怎么样了,以及医生或专家的观察他是不是好了一点。但我们的发现将这个变成了一个生物的指标,也就是说,看到脑桥和人体连接强度的转变来判断治疗的效果。
吴小莉:我也看过你们很多研究资料,说前额叶和小脑的连接、顶叶和皮下层区的连接,这些连接都会影响情绪。
李湄珍:因为情绪的加工过程和调控是牵涉整个脑袋的,也就是说,整个脑袋很多不同的位置扮演不同的功能,所有这些连接或多或少都有帮忙的。
吴小莉:所以现在很难找到,到底抑郁的发生会使得哪一些地方的变化和健康人不一样?
李湄珍:抑郁症与其他的病是不同的。打一个比方,感冒、贫血等疾病会看到病原体,抑郁症没有,或者说暂时没有病原体去追踪,其实就不知道抑郁症究竟是怎么产生的。第二,遇到同一件事情,每一个人的反应都不同,而且变化很大,使得要去了解究竟抑郁症背后的机制是怎么样的,是很难去掌握的。
思维训练、心理弹性——
长久治愈抑郁症的良药
人类不会是永远开心的,因为如果永远开心,你是不知道什么是开心的……
吴小莉:您一直很强调要训练,脑袋是可以去培养的、可以训练的,你们叫作思维训练,这个训练是什么,成效如何?
李湄珍:我们人类不会永远开心的,因为永远开心,你是不知道什么是开心的,要有个对比。相当于你没有饥饿的时候,你就不知道饱是什么感觉。我的意思就是说,你的情绪波幅在一个正常范围里,那是生活的姿彩,但是千万不要超过正常的范围。
我们那个干预的训练,主要就看可不可以让他维持在这个波幅中间,不要跳出来。很重要的保护我们情绪健康的保护因子,就是心理弹性。心理弹性的训练,其实是看有没有办法,经由一些轻微的挫折,带领他怎样在这个挫折里能够复原,慢慢地就可以建立这个心理的弹性。
当影视剧的测谎机照进现实
用测谎机判断时,大家一定要很审慎,不要太着急就推出去用,因为如果有一个错误……
吴小莉:我看到资料说,您是最早用脑成像去测谎的?
李湄珍:对。我们的团队应该是全世界上如果不是最先的,也是最先做这个方向的三个团队之一。
吴小莉:为什么当时选择做这个方向?
李湄珍:当时我会看一些有脑震荡的病人,照功能性磁力共振影像没有什么变异,但是他们在日常生活中,很多时候就觉得注意力差了、记忆力不像以前那样了,就要分辨究竟他的这个感觉是真的,还是只是个人的观感,尤其是那些有工伤或者一些需要有赔偿背景的人,我们就用一些工具评测。
吴小莉:这个工具是我们在影视里看到的测谎仪吗?
李湄珍:不是,但是无论是用测谎机也好,还是用评估工具也好,都不能够排除有人会很厉害地知道怎样去避过。我当时的灵感就是,如果我是看脑激活的情况,那绝大部分的人暂时都未懂得怎么样去调控脑激活的情况。
吴小莉:说谎的脑区是什么地方会有什么特殊的显现吗?
李湄珍:我们当时看到是前额叶,侧边上的前额叶和前面的前扣带回环区,是一个重点,就是他刻意说大话的时候,那里的活跃度是比较高一点的。
吴小莉:这个准确度是不是确实比一般的测谎机是要高的?
李湄珍:我觉得是。但是对于一些用于判断的方法,一定要很审慎,不要太着急就推出去用,因为如果有错误……
吴小莉:就可能是冤案。
李湄珍:是的。无论是任何事情的判断,就算是病症也好,如果诊断错了,也会影响他的治疗。试一个课题可以大胆,到了试到一个方向的时候,再走下去就要细心。
AI出现意识?
未来和人脑越来越接近?
我的忧虑就是这件事会不会突然之间走得太快,走得失控……
吴小莉:OpenAI的首席科学家提到,他好像感觉到AI有的时候会涌现意识,到了那个时候,它和人脑可能越来越接近,您怎么看待这样的可能性?
李湄珍:我觉得每一件事情,就像我们中国人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如果好好运用就是好的,可以帮助很多病人康复,如果偏差了,就比较危险。
比如现在还在科研的阶段的,有一些病人没有办法控制肢体,植入一个晶片可以让他控制肢体。我忧虑的是如果没有一个完善的伦理道德的监察,会有比较大的问题。因为你怎么样为之是你自己呢?就是你的记忆,你知道自己是自己,应该没有什么人愿意将这个自己交出来。
如果说有一个很完善的道德伦理系统去监察,使得这个技术是从一个善的方向、好的医疗方向发展,就好了。但是这件事是最难掌控的,所以我的忧虑就是,这件事会不会突然之间走得太快、走得失控?但是也不代表要停掉,应该相辅相成,要不然我认为真的是一个人类的大灾难。
制作人:韩烟
编导:马家佳
编辑:金芃
发表评论 取消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