缅北高地枪声再起 “和平,不过是长期战乱的间歇”
缅北高地枪声再起 “和平,不过是长期战乱的间歇”
作者:南方周末记者 于冬
缅甸的Ho Hwayt村,摧毁罂粟田后,士兵和村民步行返回村落。 (路透社/图)
“短暂的休战期内,双方咬着牙壮大自己,这种实力此消彼长之后又是战争;打得精疲力竭、两败俱伤,又会走到谈判桌上。” 缅北局势深陷这种周期性的怪圈。
“那边又打起来了。”
2014年12月10日上午,一阵密集的枪炮声传来。蔺涛眉头一皱:“(生意)惨淡的日子又要来了。”
这几天,通往缅北的几座口岸“只进不出”。猴桥口岸一侧的山坡上,蔺涛夫妻经营着一家餐馆。这里距离云南腾冲县城六十多公里,距离缅北重镇密支那仅半小时的车程。现在,通往缅甸的道路暂时封闭,缅籍年轻男子是边防部门重点盘查的对象,严防携带武器弹药入境。
蔺涛说,这几天,骑着摩托车、带着一家老小入境的缅甸人多了起来;人流之中,也不乏背着包袱的妇女老人,牵着孩童,徒步穿越几十公里的边境,他们在中国一侧的亲属等候多时。“她们的男人多数在打仗。”一名边防人员介绍。
究竟谁开了第一枪?
武器装备的提升,并没有促使双方进一步恪守古老的战争伦理。
此时是缅北地区最好的时节:稻谷已收割入仓,油菜苗吐出的绿色刚刚覆盖过红土地。吴天禧坐在山间谷地的大石头上,点上一根烟,悠闲地欣赏着水牛啃过野草根。远处,燃烧的秸秆正化作肥料。
“打仗?吃饱了撑的。”吴天禧是克钦族一处名为曼耶(音译)村寨的农民。他很不愿意被称为“克钦人”,他们自称为“景颇”,克钦族与中国景颇族为同一民族。
早在12月初的一天夜里,密支那方向就传来零星的枪响。
究竟谁开了第一枪?缅甸政府军与克钦独立军各执一词。外界公认的导火索事件是,12月10日,缅甸政府军七名士兵遭武装分子袭击身亡。三天后,缅政府军第115营又遭伏击,营长及下属四十余人遇难。
作为报复,12月13日上午11点,缅甸政府军向克钦控制区发动了三十多轮重炮轰击。克钦独立军也不甘示弱,联合“德昂军”、“掸邦军”和“果敢同盟军”三支民族武装组成“同盟军”,在北部掸邦的大孟稳镇、贵概镇等地,与缅政府军第88师、99师、55师全面交战。
这三支步兵师是缅甸政府军的精锐,皆从南部平原征调而来,却不适应缅北地区的层峦叠嶂:坦克、装甲车、火炮等大型装备运不进战场,进山围剿所需的装备给养完全依靠人背马驮,武器装备的优势发挥不出来。
双方的武器装备皆在升级。
尽管缅甸政府军拥有数目可观的战斗机和武装直升机,但独霸缅北地区的制空权依然受到挑战。如今,“同盟军”一方的装备也不再局限于仿制的“AK-47”步枪,根据维基解密2009年的一份文件表明,“佤邦联合军”装备有三十多枚美国造地对空导弹,还有美式榴弹发射器,以及俄罗斯制造的肩扛式地对空导弹。
“我恨缅甸政府军,也不喜欢克钦独立军。”身为克钦人,渐近暮年,吴天禧的政治立场已不再狂热——十五六岁时,他曾瞒着父母,悄悄地参加地方反抗武装组织。后来,家人以两头水牛的代价,将吴天禧“赎”了出来。
逃离军营,却躲避不了战火。2011年9月,一架战斗机掠过天空,吴天禧居住的村寨掉下一枚炸弹,炸死邻居一家五口人,爆炸引起的大火,又烧毁了十几户人家的木屋。之前,最大规模的伤害,莫过于缅甸政府军偶尔落到村寨里的迫击炮弹。
缅北的和平,只不过是长期战乱的间歇。1994年到2011年间,克钦独立军与缅甸政府军签署停火协议。18年的停火期里,缅北地区也是战火不断,克钦独立军内部也时常因为权力争斗而发生兵变。
2012年春天,克钦地区的几家军阀混战争地盘,一发迫击炮弹在吴天禧家附近爆炸,一家人随邻居们躲到后山的山洞里。
匆忙逃命之间,七十多岁的老母亲随手带走房檐下晾晒的几颗玉米。此后七八天里,一家人依靠剥下来的玉米粒和野菜充饥。
按照缅北高地诸民族古老的战争传统,平民百姓只要在避难的山洞口,倒挂上一些松柏树枝,双方轻易不会骚扰这些平民避难所。2012年春天的那次逃亡中,吴天禧和寨中人避难的山洞口,硬是被扔进一枚手雷,幸好无人受伤。
“山兵的传统都丢失尽了。”吴天禧说,缅甸政府军来了,他们要被迫充当人盾和搬运工,牲畜和财物经常被政府没收;克钦独立军也会强征丁抓夫,境内的其他少数民族更是在夹缝中生存。
“花钱可以免兵役”
古老的山兵制度,却难逃缅北社会商业化的侵蚀。如今,“全民皆兵”已沦落为由金钱主导的雇佣兵制度。
石头堆砌的巷子里,一些富裕人家不时传来笑声,他们用手摇式发电机驱动电视机,忽明忽暗。甘拜地与中国猴桥口岸遥相呼应,虽是缅甸国家级的开放口岸,却为电力短缺所困扰。
长期的经济低迷,导致甘拜地街头不乏游荡的年轻人:烛光下,他们或围着破旧的台球桌,或推着自行车卖银鱼,或背着木箱子兜售光盘。
无需太多动员,这些无所事事的年轻人都是最积极的兵源。二战时期,身兼人类学家和英国军官两职的利奇亲历缅北田野一线。当时缅北克钦地区一直处于土司、山官和头人统治,利奇在《缅甸高地诸政治体系》一书中,勾勒出克钦人独特的“山兵制度”:男子从13岁起就必须当兵,终身不能退伍,即使以后脱离军队,也只能算“休假”,一有战事,必须马上归队。
“当年,我是被长官开除的。”2014年10月28日,南方周末记者在猴桥口岸遇见敏银时,他正骑着一辆日本产“雅马哈”越野摩托车,赶往腾冲县城办理“边民证”延期手续。
自14岁参军起,直到33岁才离开军营,按照联合国相关条约的规定,敏银未满18岁入伍,算得上“童兵”。他的妻子说,敏银经常梦到被抓回军营。
初入军营,少年敏银既是战士,又是廉价劳动力。白天,他要接受刺杀、射击、负重越野等科目的训练,稍有过错就会挨打。夜晚,则成了勤务兵,要帮长官搓澡、打洗脚水。即便周末难得的休闲时光,敏银还要到田间劳作,捡柴禾。平时,禁止与家人联系,染上疟疾等疾病时,倒可以由家人带回家诊治。
1990年夏天的一次战斗中,敏银拒绝杀死一名十几岁的战俘。挨了一顿暴揍之后,以“叛徒”、“懦夫”的名义,被开除离开克钦独立武装组织。
缅甸政府军中,亦被怀疑有童兵。联合国儿童基金会2004年的一份报告显示,缅甸是全球儿童兵现象最严重的国家,约有7.5万名童兵。2012年6月,缅甸政府签署相关公约,停止征招童兵,先后展开四次清查行动,遣散近两百名童兵。
童兵是军营中的弱势群体。美国《新闻周刊》2014年1月报道说,15岁那年,吴登图被继父狠狠打了一顿,缅甸政府军征兵的人向他承诺,只要报名参军,就能领到10美元的“签字费”和100美元的薪水。
吴登图毫不犹豫地报名,征兵者的承诺却没有全部兑现——10美元的“签字费”领到了,可薪水缩减到15美元,而且很快就被以“军装费”、“交通费”等名目收了回去。
耽误了最好的校园时光,一旦离开军营,双方阵营中的童兵都很难再适应社会,没读过书,也没接受过职业培训,只能蹬三轮车、搬运货物,做些体力活。
“好男不当兵”,正因如此,多数缅甸家庭都不愿子女从军,但“克钦政府”却有着硬性的规定,“二抽一,三抽二”,每户人家如果有五名子女,就必须派出三人参军,三或四名子女者必须有两人参军,两名子女者必须一人参军,倘若没有男丁就招女兵。
承继这种古老的制度,缅北诸家地方武装组织中,克钦独立军的实力并不算最强,其潜力却不可小觑。二战期间,克钦人就与同盟军并肩作战,将日本侵略军赶出缅甸。如今,克钦独立军的常备军超过6000人,分为5个步兵旅和1个机动旅,还有8000多人的民兵后备力量。
“现在,花钱也可以免兵役。”上世纪70年代,缅籍华人李瑞庆随家人迁入密支那。如今,这里已经易手,由缅甸政府军掌控,李家已繁衍出颇大的家族,但无一人从军。
有统计说,缅北地区的华人约占当地人口的三分之一,他们勤劳持家,淡薄政治,宁愿花钱买平安,也不愿卷入纷争。通常,减免一名兵役需要付出一台摩托车或者三四头水牛的代价,这只有当地富商才担负得起。何况,相比于兵源,各家武装组织更缺少军饷。
在拉贾养缅军据点起亚的前哨,藏在树丛里的克钦族地方武装人员。 (思明供图/图)
鸦片、玉石和木材
从山民中募集而来的一点税银,已不足以支付缅北各家武装的花费。毒品、玉石和木材正成为军饷的主要来源。当然,部分军阀在中缅边境也经营有妓院和赌场。
课税之外,鸦片、木材和玉石,正是缅北各武装组织军饷的三大来源。
“种植鸦片的农民不是坏人。”相比种植水稻、玉米,鸦片能带来更多的收益,农民吴天禧说,他也曾种植过鸦片。炎热、潮湿的缅北高原,很适合罂粟等一些特殊的植物生长。
联合国的毒品和犯罪调查办公室统计,仅在缅甸开始禁毒的2011年,该国就生产有大约610吨罂粟,仅次于阿富汗。
2011年,缅甸政府展现出不寻常的开放态度,开始大规模地清除鸦片种植基地,派出警察使用棍子和镰刀同村民一道铲除罂粟。其间,为缓和同鸦片种植户的冲突,缅政府还组织起一个联合禁毒机构,领导这轮铲毒运动。
禁毒可谓一石二鸟之举,既可以提高缅甸政府稀缺的国际声誉,又可摧毁缅北一些地方武装的财政来源。毕竟,缅甸政府军掌握着庞大的经济体,能够募集到足够的军饷。
早在1991年,克钦独立军就在辖区内以雷霆手段禁毒,凡贩毒和吸毒者一律处死。何以自断财路?克钦独立军高层意识到,其制毒贩毒的形象臭名昭著,毒品还把剽悍的山兵沦为“双枪兵”,战斗力急剧下降。何况,他们早已寻觅到更为稳定的军饷来源——玉石。
密支那的街头,充斥着各种翡翠饰品,坚硬、剔透、纹理清晰,它们出产于附近的山谷之中。通往玉石矿的道路泥泞,这甚至催生了新的行业,很多当地人的营生就是出租水牛或大象,拉出泥沼中的汽车。
“这些石头比得上黄金,”服役于克钦独立军期间,敏银曾做过密支那一家玉矿的监工。那时,他腰挎手枪,手执藤条,监视着蚂蚁般的矿工,不允许他们偷懒,或偷走哪怕一块纽扣大小的玉坯。
“这些玉矿,很少对外人开放。今年夏天,还打死一名化装成矿工的缅甸记者。”腾冲一名邓姓玉石商对南方周末记者介绍,玉坯运到这里进行深加工。店铺的后院就是加工车间,两名嘴里叼着烟卷的“老缅”,正在砂轮上打磨着玉石。
这家玉器商行只是整个产业链条的末端。缅北地区的玉石矿大多采取租赁制,有实力的租赁者只能是前军官和大商人,缅甸政府或“克钦政府”从中抽取一定比例的租金和利润。邓姓玉石商人说,他的缅甸合伙人控制着当地最好的玉矿,因此,他能提供最优质的玉石。
玉石产业链条只是这套盘剥体系的第一环。收工之后,精疲力竭的矿工们酒饱饭足,又奔向赌场、妓院,或者找个角落吸食起“海洛因”。毫无防护的性生活,几百人共享一支毒品注射器,这又导致艾滋病等盛行。毒品、赌场和妓院的幕后控制者,依旧是缅甸政府或克钦等武装组织。
他们把付给工人的那点工资又捞了回来。缅北的冲突,又被戏称“玉石战争”——以玉石为军饷,又为此而战。
“短暂的休战期内,双方都默默咬着牙壮大自己,这种实力此消彼长之后便是战争;打得精疲力竭、两败俱伤,双方又会走到谈判桌上。”克钦独立军中层军官坤龙(化名)对南方周末记者分析说,缅北局势已陷入这种周期性的怪圈。
克钦邦资源丰富,盛产玉石和黄金等矿产,森林、水力资源也很丰富。始于2011年6月的新一轮冲突,导火索正是争夺太平江水电站项目所在区域的控制权。
让克钦等缅北少数民族气愤的是,这些项目的收益都被缅甸政府拿走了,他们反而深受自然环境恶化之苦。这十几年间,缅甸政府一边和平谈判,一边派兵控制住了该地区的矿产、石油管线、水电站,以及通往中国的几座口岸。
“我们一定要战斗到把缅甸政府军赶出克钦邦,直到收回这些利益为止。”坤龙说,尤其要收复1994年之后失去的玉石开采与交易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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