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到我乡来作客(旺林 著 丘文 译)
请到我乡来作客
旺林 著
丘文 译
貌山奎一趟汽车,一趟三轮车,好不容易地来到了宇礼巴貌的家。
站在宇礼巴貌的门口,貌山奎惊奇地瞪大了眼睛,要不是三轮车夫说就是这家,他简直不敢相信,好巍峨堂皇的一座洋楼。“跟村东面的和尚庙一比,真是不相上下呵!”貌山奎惊奇地自语。
当三轮车夫向他要车钱时,他又碰到了一件惊奇的事情,而且使他膛目结舌了:“三盾半--- 。”垫位都还没热,这短短的路程,要三盾半的车钱,貌山奎怎么敢相信,又怎能不会惊异呢?
三盾半的路程,在他的乡下,可以从他们的村——旧谷到沙瓦码,坐到满身大汗,臀部起茧。走它五六个水井的距离,也只不过一块钱,现在才走不了几步就要三盾半的车钱!
“怎么,三块半不太多了吗?在我们那里,只要走一下就到,只因为不识路才---”“这就对了---,也就因为你不识途,我才多要---你要知道,这是仰光。---一坐上三轮车就是25分钱--- 。”
貌山奎没再说什么,拿出袋中用手巾牢牢包着的钱,算了之后,无可奈何地交给车夫。
他提起他的小铁箱,走进院里。当他走到晒台下时,从门口向屋里望去。屋里走出一个人来,用怀疑的眼光,打量了一下貌山奎:“要见什么人?有什么事?”
“我想拜见宇礼巴貌和杜礼敏,请你转告一声,我叫貌山奎。”
来人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进去了。过了一会儿才出来开门让他进去。
貌山奎不知所措地站在客厅的中央。他不知道是否应该坐在客厅中央摆着的大沙发上。
不久,杜礼敏出来了,貌山奎似乎认不得杜礼敏了。她一点也不像日本时期来到他们乡村避难的杜礼敏,现在她肥胖臃肿,肤色乳白。身上的金呀钻呀,泛着闪闪的微光。
“嘿!是山奎呀---你怎么也会走到这儿来了,你父亲曾经写信告诉过我们。”杜礼敏一边将手中的烟灰打在烟灰盒,一边向他这样打招呼。“你是来玩的呢?还是带有生意?”
“没有,伯母,带来的一些粗布,在途中卖光了。图点来回旅费。我给你带来了檀香木、酸果干,还有---带给钦汝汝的棕榈黄糖。”
貌山奎手中的檀香木捆送了过去,但杜礼敏并不伸手去接,只说:“好的,好的,就搁在桌子上吧!”
貌山奎从他的铁箱中拿出酸果干和棕榈黄糖,放在桌子上。“伯父和汝汝呢?”
“你的伯父上工去了,汝汝还没放学。貌埃,把这些东西收了吧!
给他打扫一下你们旁边的那间房子。貌山奎,你想礼佛拜神的话,还是下午去比较凉快--- 。”
杜礼敏把他交代给貌埃,貌埃把他的礼物送到里面去了。等他出来时,他对貌山奎说:“来吧---到房子里去。”貌山奎提起他的小铁箱,抬起他的铺盖卷,跟在貌埃的后面走进去了。
“就是这间房子,请等一下,让我先打扫打扫。”
貌山奎看了看为自己准备的这间房子,心里不禁想了起来,又不觉要回头瞭望了一下子那座堂皇的大洋楼。
日治时期避难逃到乡下的时候,貌山奎和父亲把自己的大屋让给宇礼巴貌和杜礼敏居住,自己却在屋后随便搭了一间茅草房住,那时候他父子俩对宇礼巴貌一家照顾得无微不至,喝的、洗的,他亲自用水车去载,行是用他家特等的牛车,想吃什么就想尽办法为他们效劳。那时候宇礼巴貌和杜礼敏的感激之言是从不离口的。
太平后他们回仰光时,也曾口口声声邀请他们到仰光来作客。“到仰光来吧!一定要住到我家来,用不着客气,不论什么日子,我想报答你们的恩情,一定要来呀!”
貌山奎似乎重新听到了十年前,宇礼巴貌曾经亲口说过的这一句充满热情的话。望着那座洋楼巨大的身躯,心中似有所不甘。但是,他没有说什么,和貌埃一起把房子打扫之后,铺上了自己的铺盖,放到身上躺在那里,叹出了这么一句话:“是了---现在还能相认---,算是幸运了!”
貌山奎现在回忆起十年前发生的一切事情,他为了汝汝,什么事都为她效劳过。汝汝要螃蟹,他就得到田野里满是泥浆的地方,掏小蟹。有一次,汝汝说要喝新鲜的椰子汁,他也亲自爬上几丈高的椰树,为她采下甜椰果。那时,汝汝在树下仰着头望他--- 。“小心,会跌下来---,我真替你担心、害怕。”
貌山奎将椰子捧到汝汝的面前。她饮饱清甜的椰汁后,用散发着激情的眼光望着他。这时,貌山奎的心和手都是暖烘烘的。他的胸肌和手的擦伤被汝汝发现了,她用柔软的纤手一摸---“喔!---这里擦伤了,这完全是为了我,我实在过意不去。”
貌山奎握着汝汝的小手,他的心这时跳得更厉害。“不要紧,为了你,什么事我都可以做,而且也感到能替你做事是幸福的。”“你对我真好,我也会待你好的!”
貌山奎不由自主地抱住了汝汝,汝汝并不出声,只是微笑着。但他也并没有什么不轨的企图。貌山奎把汝汝抱上牛车,用尽全速赶着牛车回到家来。
那晚,不知为了什么,貌山奎久久不能入梦。
不久,就听说汝汝他们要搬回仰光。貌山奎心里好生难过。汝汝要回去的那一天,他和汝汝坐在屋后的酸果树下,相对着哭了。“我永远不会忘记你的。”“我也---永远不会忘记你--- 。”
说了那些话后,悲从中来,两人抱头痛哭了好一阵子。
汝汝的汽车开走的时候,貌山奎脑中空泛泛似乎是失去了一件什么。
貌山奎想着往事,心中好不难过。他从卧房里向屋内一望。屋里宇礼巴貌一家人正在用午餐,宇礼巴貌看见貌山奎,顺口叫了他。“嘿,山奎,你要住几天呀?”“还没有去礼佛呢!”“好的,不用客气。要去礼佛的话,叫貌埃跟你一起去做伴儿。”
貌山奎说着话时,向正在吃饭的汝汝瞪了一眼,汝汝用莫名其妙的眼光望着他。后来,才淡淡地、冷冷地打了个招呼:“原来,是山奎,我都记不起来了--- 。”“你怎样会记得起我呢,贵人眼高了。”
汝汝没有再做任何回答。貌山奎看了看饭桌上菜的盘数。
后来他转身向房里走去,他心中无端端难受起来。想着一件事情,自个儿伤心不已。
貌埃叫他吃饭时,他才勉强去吃了。他们的饭桌上再也看不见刚才那饭桌上的菜了。貌山奎尽快地吃完饭后,走出后院来。在花园中,汝汝正在玩弄着一些艳丽的花朵。貌山奎向汝汝所在的地方走来。
汝汝用惊疑的眼光注视着貌山奎。“汝,为了你我从乡下带来了你最喜欢的棕榈黄糖,你吃过了吗?”汝汝冷冷地看了看他。“吃过了,黄糖里的沙,沙沙地--- 。”
貌山奎的心中一阵剧痛,满怀热情,却被人泼了一盆无情的冷水。“那你,原先怎样会喜欢它呢--- ?”“你吃这个看看,喏,吃吃看--- 。”
貌山奎吃了吃汝汝递过来的巧克力糖。“住在你们那里的时候,因为没有这种巧克力糖,所以才把棕榈黄糖当巧克力吃,现在和它比较看看,哪一种好?”
貌山奎吃完了巧克力后,才伤心地回答:“是呀!现在当然不好啰!你现在是不是还记得起我呢?我们曾经在椰子底下说过的话,你要回仰光时,在屋后酸果树下说过的,你永远也不会把我忘记的话,你现在可还记得吗?”
“不用再提这些了,山奎,我记不起它们,而且也不愿意记起它们了。” “是呀!怎么记得起,你把我也当作黄糖,在没有巧克力的时候,你用了吃了,我知道,你们这些大城市居民的为人,我完全明白了--- 。” “算了,山奎,你到底在说些什么呀?我不想听,你别跟我说--- 。”
汝汝说着满脸怒气地走进屋里去了。貌山奎目送着汝汝进到屋里,在他的眼角悄悄地滴下了一颗伤心的泪珠。
大家听说貌山奎要回乡,都感到惊奇。但是,貌山奎才认为这种惊奇是新鲜的呢!难舍的感情、挽留的表示,一点都看不出来,完全是由于突然的告辞,才引起了他们的惊奇心。
他们也怕人家说他们没有尽地主之谊,所以也假惺惺地说:“嘿,住在这儿怎样呢?不习惯吗?” “不是的,非常自由。”“是的,来到这里,我们一定尽地主之谊。请转告你的父亲吧--- 。”
貌山奎心中感到好笑,日治时期我们百般相待,惟恐不周,现在我住的是佣人住之屋,吃和佣人一起,走的时候,虽然看见喏大一辆汽车停在门口,却要用自己的双腿离开。但是貌山奎并没有作任何的回答,强压着自己冲动的心情,步出大门来。
在大门口,他看到了坐着包车回来的汝汝。汝汝把车一停,问道:“嘿,山奎,你要回去了?”
“是的,我要回去了,不回去又有什么意思呢?也不想再呆下去了。不过,我想跟你说一句话,以后要是再碰到需要逃难的时候,或者,有意做做旅行的话,不妨再到我乡来作客。因为,我想让你们再看看,我们乡下人的真诚盛意。你想喝我们脖子里的血,我们割下来,让你喝!虽然你们这些城市佬对我们怎样贬低、薄待,我们乡下人决不会有负于你们的。”
貌山奎说着眼泪不断流了下来,说完后他昂然走出了大门。
他的心碎了。
这时他心中恨恨地叹了这么一句:“是呀!没有巧克力的时候,黄糖当然还可以充充数--- 。”
1959年3月25日译自《旺林短篇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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