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记|在湄公河上的村庄思考中国角色
19.12.2018 冯灏
随着澜湄合作机制的建立,中国将越来越多和湄公河国家合作。湄公河社区民众如何看待中国的参与?
九月雨季,我们乘坐的小舟漂在热带季雨林之上,慢慢向前行进,村民向我们介绍自己日常的渔获。摄影:冯灏
泰国北部清莱(Chiang Rai)社区的村民用“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来形容自己的生活:雨季的时候从湄公河中捕鱼,旱季来临时就把渔网挂起来,开始在河岸上种粮食。他们继承了祖辈在湄公河流域世世代代的生活方式,并希望自己的孩子也能继续下去。但这些年,村民担心湄公河流域的合作项目如水坝建设、航道改善以及沿岸的经济刺激方案等人为力量的介入,不仅改变了湄公河生态系统,也慢慢侵蚀了他们曾经平静的生活和传统。
2018年秋季,我与来自中国、老挝、缅甸、泰国、柬埔寨和越南等国的记者和研究人员一同探访了泰国北部边境正在探索建设中的经济特区。我们试图理解中国在湄公河治理中发挥的角色和作用,以及当地社群对中国不断扩大的影响力的看法。
“湄公河是我们的生命,我们社区的一部分。湄公河是我们食物、收入和安全的源泉。如果湄公河被摧毁,我们将如何维持我们的社区?”华鲁村(Huay Leuk Village)的特森(Thongsek Intawong)说。
大坝
我们探访的社区之一华鲁村,位于泰国北部清莱,是湄公河流经泰国境内进入老挝前通过的最后一个村庄。在村子里讨论公共议题的草棚里,村长特森欢迎了我们的到来。特森是社区里最德高望重的人,这些年,他开始担忧村庄的未来,而这些担忧很多来源于中国东南部澜沧江(湄公河上游)干流的大坝建设。
中国自上世纪90年代开始澜沧江水电建设,以梯级开发形成高坝大库,目前澜沧江上在使用中的大中型水电大坝已有近60座,在建的约30座,此外,规划或拟建的还有90多座。水电站被形容为藤蔓上连串的瓜果。这些水电站生产的电力主要服务于中国东部沿海地区。
而在湄公河下游的泰国清莱,特森认为,大坝拦截了河流内的营养丰富的沉积物,影响了当地的渔获。此外,澜沧江干流上规模巨大的梯级水库群使得原有的自然水循环体系被打乱,导致旱季河水流量大幅增加、雨季则大幅减少。
“不仅我们捕获的鱼越来越少,来这里旅游的人也变少了,中国大坝的建设影响了我们的收入。” 特森边说边在纸上划出两条曲线,分别表示水坝修建前后华鲁村沿岸水位的变化。水坝修建之前的那一条相对陡峭,旱季雨季分明,另一条则更为平缓。
“驯服河水使其更为平缓难道不是好事吗?”我问。
“对于航行也许是好事,但对于临水捕鱼的人来说并不是”,特森说。每年的洪水实际上帮助了湄公河生态系统的形成,千百年来,湄公河里的鱼类和依靠捕鱼而生的当地人已经适应了这样水量分明的旱雨两季。
我们一行穿过目前仍较为原始的湿地,当地社群认为经济特区的建设会影响到这一珍贵的湿地。摄影:冯灏
从草棚里出来,特森带我们一行去拜访村里的渔民。这里的九月还是雨季,我们乘坐的小舟漂在热带季雨林之上,慢慢向前行进。驾船的村民庞斯(Phongsee Sriattana)告诉我们,他觉得由水坝代替自然来控制下游的水量并不是好事,本地人的需求被忽略了。“当中国想向下游运送货物的时候,他们就会放水;当他们不需要开船时,就把水留在在水坝里。”
即使是中国方面认为的“善举”在这些村民眼里也令人难以理解。2016年3月,湄公河地区遭受旱灾,中国政府在3月15日至4月10日通过云南景洪水电站对湄公河下游实施应急补水,以缓解老挝、缅甸、泰国、柬埔寨和越南的旱情。可是华鲁村的村民并不认可中国政府这样的“援助”。特森说,对于华鲁村当地而言,那不过是正常的旱季,而雨季旱季都是生活的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对于影响到我们基本生计和生活的大坝建设,政府和投资方都没有尽到基本的告知义务,没有和我们进行任何事先的沟通”。
特森向记者和研究员介绍了村民们自己整理出来的大坝建设对于渔业、土地、生态系统、当地旅游业的影响,以及可能带来的化学品污染。“我们失去了80%的来自湄公河的渔获收入,有的渔民只能尝试农业,或者背井离乡,在工厂做廉价的劳动力”,特森说。
航道
令当地社群担忧的还有澜沧江—湄公河航道二期整治工程。这一旨在进一步提升河道运载能力的项目是“澜沧江-湄公河合作”(澜湄合作LMC)的一部分。澜湄合作是由中国在2015年发起的次区域合作机制,旨在和湄公河国家围绕澜沧江-湄公河流域实施可持续开发和开展互惠务实合作。
2016年12月泰国内阁审批通过的《2015-2025年澜沧江-湄公河航运发展规划》目前处于调研、勘察和设计阶段。这项由中国资助的项目旨在疏浚河道,以使原有载重只有约200吨的航道可以允许500吨级货物的船只从云南省无阻碍航行到老挝的琅勃拉邦(Luang Prabang)。
泰国民间社区网络Rak Chiang Khong保护组织主席尼特旺(Niwat Roykaew)非常反对这一疏浚计划,他表示,急流爆破会影响很多珍惜的鱼类品种洄游产卵,进而影响依赖鱼类生存的其他水生生物。
泰国民间社区网络Rak Chiang Khong保护组织成员介绍水坝对于鱼类多样性的影响。摄影:冯灏
白发消瘦的尼特旺将一个大展板平摊在地上,详细地介绍我从来没有听说过的鱼类:它们的产卵期、洄游期,它们为何重要、何其濒危,渔获如何变得不可预测…
“有科学研究和数据分析表明鱼类数量的减少是受到水利设施及急流爆破的影响吗?”我问国际河流 (International Rivers) 泰国和缅甸活动理事 (Thailand and Burma Campaign Director)派派( Pianporn Deetes)女士。
“主要还是当地的经验 (local wisdom) 吧,”派派女士说,“不过,随着泰国政府高层对于开发愈加重视,当地社群的反对声音也越来越难以被倾听”。
经济特区
我们走访的社区位于计划中的泰国清莱经济特区规划内。清莱省距离泰国首都曼谷785公里,境内有很多旅游资源,又有农林渔等产业优势,位置毗邻缅甸和老挝,去中国交通方便,因此泰国政府希望把其打造为湄公河流域地区的经济枢纽。据泰国清莱皇太后大学(Mae Fah Luang)的研究员森萨坤(Suebsakun Kidnukorn)介绍,为了吸引外资,促进出口导向型产业发展,政府计划在拟建的经济特区中实施一系列的投资和金融刺激计划,包括纳税假期,以及其他针对工厂和个人的所得税减免;还设立了一站式服务站,以加快针对投资项目的审核,最快可以缩短至40天,而针对外国工人的工作许可证,最快一天就可以发放。
泰国政府欢迎中国的投资者,并希望与中国建立经济合作区。对于中国而言,湄公河流域国家也是“一带一路”战略合作的前沿阵地,中国近日规划建立覆盖中国南部边境云南磨憨到泰国北部清孔的自由贸易区,提供边境贸易特别优惠,并探索发展跨境电子商务等前沿领域。
100吨位及以下的船只可以在索布鲁克河(Sob Ruak)下游15英里处的清盛港(Chiang Saen Port)卸货,这一来自老挝的船只运送的是烟草。中国希望通过航道疏浚计划运载500吨位货轮,从中国云南省直接到老挝的琅勃拉邦(Luang Prabang)。摄影:冯灏
从各方政府的层面看起来,这里似乎有着不错的前景,然而当地社群却又不同的看法。因为包括Rak Chiang Khong保护组织在内的当地社群的明确反对,经济特区的建设计划暂行搁置。政府为了吸引外资入驻而采取的经济上的优惠条件被当地社区认为会影响到珍贵的湿地,环境影响巨大,且不会给他们带来现实的好处。
当地人告诉我,在他们眼里,这一所谓经济特区的建设规划被政府和资本所主导,自己的声音完全被忽略了,这本是属于他们的土地,他们应该最有发言权。当地出门打过工看过世界的年轻人从泰国其他已建成的经济特区带回信息,向家乡人描述工厂的建设如何破坏了湿地,使得原有的传统生活不再具有可持续性,老百姓不得不进入工厂成为产业工人。而这一切都不是本地居民所喜欢的。
面对挑战
旅程结束之前,我们探访了金三角。这一缅甸、老挝和泰国交界的核心区域曾因种植罂粟,产出毒品而恶名昭彰,而今,成千上万的游客来这里参观鸦片博物馆,在三国交界处拍照留影。在纪念品商铺,我们看到了两种纪念品衬衫,一种标着缅甸、老挝和泰国,另一种在缅甸、老挝和泰国之外,有着象征中国的巨大的中国龙。
来自中国等国家的巨额投资、以政府力量推动的经济特区发展模式都给湄公河当地社区的经济发展带来了可能性,但社区居住民主体地位、生活方式、文化传统面临的威胁如何在发展的过程中被考虑?而中国又将如何发挥自身影响力的同时尊重本地人的诉求?
可以预见的是,随着经济发展,中国将越来越多参与到国际事务中。而在国际合作中,信任是达成具有建设性的成就的重要前提。面对这样的挑战,基于平等的对话和沟通是第一步,因为有着明显赢家和输家的跨界合作机制是注定不可持续的。
我在行程结束后依然时常想起在清莱经历的一个场景。为了迎接中国和东盟远道而来的记者一行,当地社群的环境保护主义者穿起了印有他们口号的T恤衫,上面写道:
“湄公河是不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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