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海建缅甸行②︱奉献给神:上层的心灵史
澳门大学历史学系特聘教授、华东师大历史学系特聘教授 茅海建
本文系作者2019年7月11日在东北师范大学“民国史研习营”的演讲。全文分三部分发表,这是第二部分。
政治与宗教:王芝《海客日谭》
对我来说,此次缅甸行有如骑着毛驴看唱本——边走边唱。我对缅甸的历史不熟悉,也只是边看边学,向天南做讲解。
曼德勒及周遭地区是东吁王朝中后期和贡榜王朝的统治中心,当年王朝留下的政治遗迹很少,曼德勒王宫是新建的,我们去过实皆、阿瓦,也路过阿摩罗补罗,都没有看到王朝宫殿的遗存,它们都到哪里去了?前朝的政治遗存是否为后朝所弃、所移甚至所毁?就如贡榜王朝的开创者雍籍牙下令拆毁东吁王朝旧都勃固的城墙那样。在曼德勒的一个晚上,我在王城护城河边漫步,心中想到英国小说家毛姆(W. S. Maugham)的经历,他曾于1920年到过缅甸,也在其游记中谈到过曼德勒的王宫。他当年看到的景色与今日是否相似?
在曼德勒地区,历代政治统治的痕迹已不多见,所能见到的大多是宗教的建筑。
固都陶塔(Kuthodaw Pagoda)原意是世界最伟大的功德佛塔,该塔由敏东王所建,1857年建成,也曼德勒新都建设的一部分。1871年,敏东王召集东南亚地区高僧举行上座部佛教第五次圣典结集,并为后世信徒留下可靠的经典——在七百二十九块大理石板上,用缅甸文镌刻“巴利三藏”。由此在固都陶塔身周围,建造了七百二十九座小塔,内置刻有佛经的石板。这个地方现在是联合国科教文组织的世界文化遗产。
缅甸的司机有时也会做一点小弊,当我们要求去固都陶塔寺,却把我们拉到了山达穆尼寺(Sandamuni Paya)。该寺为敏东王悼念其弟加囊亲王(Kanaung Mintha)所建,1874年建成。加囊亲王本是敏东王登位的主要助手,也是王储,1866年被敏东王之子所杀,后埋葬于山达穆尼寺。山达穆尼寺建筑风格与固都陶塔寺相似。在中央宝塔周围有一千七百七十四座小塔,塔内有大理石板,镌刻佛经以及评论。我们不识缅文,两寺又如此相似,参观时错将山达穆尼寺当作固都陶塔寺,出来时手机定位完全不准。向着人群和旅游车的方向,我们才发现、走进真正的固都陶塔寺。
固都陶塔寺的小塔,每座内有一块佛经。
在固都陶塔寺、山达穆尼寺,我都能感到内心的震撼(这也是我在缅甸的常用词)。石头比纸强,用石刻来保存经典,中国历史上也有过,即今存于西安、著名的唐“开成石经”。而固都陶塔寺、山达穆尼寺那数以百计,数以千计的小白塔,整齐排列,在缅甸炽热的阳光下,艳亮夺目,确为美丽动人。
我们一行去缅甸的时候,正是旱季快要结束,雨季尚未到达之时。虽说已不是缅甸最热的时候,但每天的最高温度超过四十度。进入缅甸的宗教建筑,是要脱帽、脱鞋、脱袜,以示对其宗教的尊崇。这些自然是应该的。但对于我们这些外国人来说,在四十多度高温下,光脚走在曝晒后的山达穆尼寺、固都陶塔寺石路上,还真是有点吃不消。
山达穆尼寺的小塔,多达一千七百七十四座。
由此再看清朝四川人王芝所作《海客日谭》(岳麓书社2016年将之收录于《走向世界丛书·续编》出版),真假难辨。王芝称其1871年(同治十年)前往缅甸,在曼德勒多次受到敏东王(称其为“猛董猛”)与王弟(称其为“铁殿辣”)的宴请。王芝对敏东王评价说:
……国传五世,至猛董猛,即今缅甸王也。为人佞佛喜功,好货好色,惟能识安国自强之势,在敬依中国,汲汲以修贡职为先务。故虽无政,而逼处泰西强国间,亦未致遂亡也。好色尤甚,妃数百,有子女百二十余人。
其中谈到了“敬依中国,汲汲以修贡职为先务”,这话可靠吗?此时敏东王的“贡使”还没有派出。王芝又谈到敏东王的王弟:
铁殿辣,缅王同母弟也,慷慨多能。王既立,大杀其兄弟,惟一弟与无牾,独免,仍以铁殿辣山封之。缅人遂称铁殿辣,因其山名也。山在大海之中,距漾贡(仰光)二百里,产燕窝甚富。今丧于英吉利也。铁殿辣多能,或将谋复乎?
对照缅甸的历史,敏东王的同母弟存活者就是加囊亲王,此时被杀已有六年。王芝再称其离开缅都时,王弟铁殿辣设宴饯行。“筵饮间,言别后见期难再,皆掩泣不可仰视。”王芝与王弟铁殿辣及眷属,“各以小相相赠,以为不见之见”。看到王芝这样的话,你还敢相信吗?其记录中关于缅甸政治史的内容,皆是自吹自擂和道听途说,不可信。
曼德勒山(Mandalay Hill)是一座佛教名山,旧称罗刹女山。曼德勒城就是因这座山而得名。曼德勒山高二百三十六米,山上共有二百三十一座大佛塔和寺院,一千多座的小寺院。从东、南、西三个方向各有一条石阶通往曼德勒山的山顶,沿途有著名的八大寺庙。这些说明了宗教势力的张扬。我们一行是坐车上山,看着山下长长的石阶,考虑的不仅是体力,也要考虑脚底的耐热能力。
位于阿摩罗补罗附近的马哈伽纳扬僧院(Mahagandayone Monastery)始建于1904年,目前已成为全缅最大的僧院,据说有两千名僧侣在此学习。这个地方最著名的活动是“千人僧饭”,已被旅行社开发成为一个“旅游项目”。许多游客很早便在这里等候,以能布施。我们也在拥挤的人群中等了半个小时。在此之前,我乘着曼德勒清晨的凉风在街上漫游,看见过当地民人的施舍,而在此处布施已经变成了“表演”。我也乘机观察马哈伽纳扬僧院的食堂,有点像兵营,每张桌子上摆着六盘菜。缅甸的和尚是可以吃肉的,午餐的食物也包括了冰淇淋。马哈伽纳扬僧院僧人们排队进入食堂的仪式,与老挝琅勃拉邦的“清晨布施”十分相似,完全商业化的操作,只是商业化操作的手段略逊之。
马哈伽纳扬僧院的“千人僧饭”,当天看到约两百人。
马哈伽纳扬僧馆的小僧人
离开热闹的马哈伽纳扬僧院,来到伊洛瓦底江,观看对面实皆山的景色,不免想起杜牧的诗句:“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整座山,都是佛寺。实皆原是小王国的都城,也在贡榜王朝做过三年的陪都,我们已经不指望能看到故都或陪都的遗迹,各处的佛寺应该不是故都或陪都时期遗存,而是各朝各代的兴建或复建。我们在实皆山脚下一座不知其名的僧院中徘徊,不见成群的僧侣,也不见游客,树荫下透着一种清凉,清净也安静。或许这里才真是清心静意体会或研习佛理的地方?
在实皆山上观看伊洛瓦底江,会看到也会想到更长的历史。就在这条江的两岸,聚焦了缅甸历史中最主要的文明,留存下来的,大多是寺庙。即使是江边的那一座座寺庙,很可能在漫长的历史中也只是一段段的存在——原来没有,后来有了,再后来又没有,又再后来又有了——不断的处于变化中。而只有这条江,数千年不变,静静地观看着两岸一千多年来一次次政治与宗教的演变。
实皆山与伊洛瓦底江
实皆山下宁静的寺院
王芝《海国日谭》之不可信,主要是自吹自擂,从整本书来看,王芝确实来过缅甸。他有些评论,包括佛教崇拜,或许也有点道理:
缅之王不务于政,徒佛是媚……国人亦效王,媚佛造菩雅(塔)。缅之臣工益不敢惜费,以违王意,遂各斗精角丽,无巧不竭。十万之家,必以五万造菩雅,甚有尽十万而不能已者。虽云舍私资以媚佛,似无所妨,顾问其资之自求,实民脂耳,民膏耳。鬻妇卖儿者相属于途,而无所告也。偶有一二爱国爱民敢谏之臣,亦司空见惯,漠不为怪。其乱之始基乎?吾恐被发成谶不百年而戎矣。不禁望菩雅而为缅悲矣。
王芝用儒学的观念来批判“佞佛”的举动,中国人很容易对此同情。我们在曼德勒、阿瓦、实皆及路过的阿摩罗补罗,看到了太多的宗教遗存,一些现在还在进行宗教活动,心中不免会想到与王芝相同的问题:当缅甸人将其财力与心力都奉献给神之后,世俗的生活又怎么过?当君王、贵族、官僚向神表达其虔诚心意时,他们的财力又来自何方?
太多的宗教遗存,太多的美丽感受,也伴随着太多次的脱鞋步行。当我们离开曼德勒时,最为深刻的印象,居然是“烫脚”。我也在这里做了两次“实验”:一是白色的石板温度要低一些,说明光反射原理确实成立;二是我虽然很认真地事先抹了防晒霜,但因为穿鞋,脚面没有抹,结果被晒伤了,做了防晒霜实验的“对照组”。
蒲甘——用寺塔来表白心愿的历史
正如俗话所说“老鼠拉木锨,大头在后面”,真正的震撼在蒲甘。
从曼德勒到蒲甘,二百多公里,长途车走了五个多小时,还要再转换当地出租车。当我们十分疲惫地到达时,眼前一亮,这是我从来也没有见过的景色,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寺塔。
蒲甘王朝,是缅甸历史上第一个统一王朝(1044-1287),大体相当于中国历史上的宋朝。这个王朝征服了缅甸南部的孟人国家后,又接受了他们的上座部佛教,并把大批僧侣和经典带到蒲甘。在国家权力的支持下,蒲甘成为缅甸甚至中南半岛上座部佛教的中心。蒲甘王朝的君主、贵族甚至富人,都倾其全力建造佛塔寺院,仅在首都蒲甘周围大约四十平方公里的地区,就建造了四千多座寺院佛塔,也有记录称是两万座。蒲甘考古学界曾为现存的佛塔进行了普查和编号,号码已编至三千多,至今仍没有将其完全编完。这当然是定义的不同,将最小的寺塔也登录进去了。
我们住的宾馆,在伊洛瓦底江畔,也在蒲甘风景区的中心。放眼望去,座座佛塔,密布如林,高低错落。
在这些寺塔中,最早的大型寺塔很可能是瑞山都塔(Shwesandaw Pagoda)。阿奴律陀王(King Anawrahta,1014-1077,1044年登位)于1057年建。阿奴律陀王攻占南方孟族的直通王国(Thaton)后,得佛祖发舍利,建塔供奉。瑞山都塔之南,另有小寺Shinbinthalyaung,很容易被人忽略。我们进内一看,有很大的卧佛,十分精美。
瑞山都塔寺
瑞山都塔寺旁的卧佛
在这些寺塔中,样式流传最广的应属瑞西贡塔(Shwezigon Pagoda)。阿奴律陀王兴建,江喜陀王(King Kyanzittha,1030-1112,1084年登位)于1086年完成。供奉佛牙佛骨。瑞西贡塔可以说是缅甸佛塔(Burmese stupa)的原型,缅甸后来的佛塔形貌大都以它为参照。
在这些寺塔中,最为华丽的很可能是阿南达寺(Ananda Temple),蒲甘王朝顶盛时期的建筑,江喜陀王于1105年兴建。塔内在东、南、西、北各有佛像,高达九点五米。
在这些寺塔中,最高的是他宾瑜塔(Thatbyinnyu Pagoda),阿朗悉都王(King Alaungsithu,1098-1167,1112年登位)兴建,约1160年完成。塔高二百零一英尺,约六十米。用今天的眼光来看,这也是一个庞然大物。而在九百多年前,没有机械力,完全靠人力,没有这么多的石头,主要是砖,这又需要多少人力与财力?
他宾瑜塔
而在这些寺塔中,我最感兴趣的是达玛扬基寺(Dhammayangyi Temple),建造者那腊都王(king Narathu,1118-1170,1167年登位)是一名暴君,弑父杀兄。为解救内心的罪孽魔障,而于1167年兴建达玛扬基佛塔。这是蒲甘规模最大的佛塔。我初入蒲甘时,远远地望去,有如小号的金字塔。该塔尚未竣工,那腊都王便遇刺身亡。
达玛扬基寺
由于缅甸政府的保护,现在所有的佛塔都已不能攀登。我们在一个小高地上望着蒲甘的全景,种种思绪连绵而至。
蒲甘王朝毫无疑问具有伟大的文明,眼前那么多的寺塔已是证明;然而,蒲甘王朝的文明却缺少相应文献的记载,尽管他们已经有了文字。要了解蒲甘的历史,最重要的文字资料就是寺塔中的石碑!
妙悉提塔碑,亦译摩耶塔碑,1911年在蒲甘附近发现。碑为四方石柱,每面镌刻一种文字,即巴利文、孟文、骠文和缅文。其内容完全相同,表明当时巴利文、孟文、骠文和缅文四种文字同时并用。正是该碑有四种文字,久已失传的骠文才得以解读;该碑缅文的出现,标志着缅族势力的强大及其文化的发展。1112年,江喜佗王临终时,其子耶娑鸠摩为其父祝祷,建立妙悉提塔,竖立此碑,勒镌铭文。该碑文记录江喜佗王生平事迹,蒲甘王朝以前和蒲甘诸王在位年代及有关赐给王妃单浮罗三村奴隶等内容。该碑是缅甸蒲甘王朝最有价值的碑铭之一。从妙悉提塔碑的铭文开始,缅甸历史始有可靠可考的缅文记载。
蒲甘寺塔中的石碑
任何一种美景,如果具有同质性的话,很容易产生视觉疲劳。蒲甘也正是如此。数以千计的寺塔,虽然精美,但毕竟样式相近。初来者自会感到震撼,而居住在这里的老百姓呢?在他们眼中,可能已经没有美的享受,仅剩下可以靠此打工赚钱的感受。在有限的蒲甘历史资料中,最为缺少的,很可能就是当年老百姓生活的记录。
与在丛林中消失的吴哥王朝不同,蒲甘一直存在着,居住在缅甸的人们一直都知道它的存在,但却没有人想了解、想探究、想记录蒲甘王朝时期的历史与社会。那几座寺塔中的碑文,是解读蒲甘王朝历史的最重要史料,但除了君王的事功,特别是征战外,我们无法藉此来还原这个王朝的政治制度和经济生活,无法藉此来了解贵族与平民的日常生活与平日思想。这些大大小小崇敬神灵的庙宇,只是记录了王公、权贵和富人的精神追求,而他们的物质生活也无从知道。
蒲甘的天气太热,中午无法外出,午后稍凉再去蒲甘博物馆,恰好到了四点关门时刻。当地的司机见此,想了一下,将我们载入民办的“蒲甘阿奴律陀王金色宫殿”。
“阿奴律陀王金色宫殿”门票比较贵,但走进去完全没有历史感。高高的大厅,宽敞的空间,却不让人有心平气和的感受。这与曼德勒重建的敏东王宫殿完全两样:在那里,我们能直接感受到历史,而在这里,蒲甘王朝伟大君主阿奴律陀王给我们留下了端庄的瑞山都塔(距此不远),并没有留下他的宫廷资料。“阿奴律陀王金色宫殿”是一个相当低俗的商业制作,仅仅待了几分钟,我们便逃了出来。
建立在军事征服基础上的国家,也会被新的军事强权而摧毁。激烈的政治斗争与政治倾向,消灭了过去的政治遗迹。蒲甘的王城、王宫已难觅痕迹了,只有崇高的宗教,无人敢去得罪,意外地度过了千年之浩劫,相当完整地保存了下来。如此热情地造庙工程,是当时的时尚,也消耗了这个国家的财力。离开蒲甘时,我突然想到,这么多的寺塔,不正是蒲甘王朝整个上层的心灵史吗?他们用全部的财力与心力,向神述说着他们的祈求!现世乎,来世乎?安福乎,健康乎?国运乎,家运乎?或许与世俗世界无关,完全是与神的精神交流?只是我们听不到或听不懂他们近千年前发出的心声。
由此而想到中国的儒学。儒学是没有天堂说,没有来世说,没有末日说的,但有着很强的历史意识与现实关怀。儒学最重要的著作是《春秋》,不仅说史,重在说义。“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中国的君王很注意行“仁政”,以维护自己的历史形象。中国的儒臣与士人很注意操守与名节,不要在青史上留污名。中国传统的政治学、经济学学理是用历史来说明的。这使得中国的历史学一直很发达,也使得中国的历史资料一直很丰富。不仅如此,中国史籍对周边国家也有许多记录。由于蒲甘王朝与宋朝的关系、与大理国的关系,在中国宋代官私文献中都有相应的记载。又由于蒲甘王朝为元朝所灭,在中国元朝文献中对此亦有所记载。这些文献虽然不那么详细,也不那么准确,很可能是了解蒲甘王朝最重要的文献。而我后来到了缅甸国家博物馆,这种感受愈加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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