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人虎互食 而今爱虎惜虎(陶宗令)
曾经人虎互食 而今爱虎惜虎
(陶宗令)
岁月轮回到传统干支历法纪的壬寅年,就进入到又一个虎年了。在此,我这个1950年出生的属虎的人谨向读者讲述一些可能会令人难以置信的往事以回忆过去、铺陈当今、展望未来。
我的家乡是位于闽赣边界的江西省南丰县,属抚州地区管辖。那里群山环抱,水系纵横,西北面属雩山山脉,东南面属武夷山脉,可谓钟灵毓秀、景色宜人。
南丰不仅是唐宋八大散文家之一的曾巩的故乡,也因盛产被斯大林誉为“桔中之王”的蜜桔而驰名遐迩。同时,那里还是华南虎曾经的集聚地,直到上世纪50—60年代,还经常有华南虎出没甚至发生老虎吃人的事件。
当时,新闻媒体多次报道过湖南、四川和福建发生老虎吃人甚至围困村庄以及当地政府组织力量上山打虎,成效显著的例子,而江西的虎患则鲜有报道过。这主要是江西的虎患多集中在抚州地区,那里比较偏僻且当时的宣传工作比较滞后之缘故。
记得有一次我经过县武装部路口时,那里围了很多人,走近一看,原来是有个女的“大人”在哭哭啼啼地诉说她的儿子被老虎吃了,围观者神色紧张,表情肃穆。还有人悄悄叮嘱身边的“伢崽”不要单独外出玩耍。还有一回我在父亲的办公室做作业,也听到一个经常来卖药材并且很有学问的姓危的大伯对我父亲说,某个跟宜黄县交界的村子有个放牛的人被老虎吃了,而牛却毫发未损。并说那是因为老虎吃人会上瘾,所以没吃牛。
江西的虎患虽然当时鲜有上媒体,但从“我国皮毛市场每年虎皮收购量”的统计资料中还是可以佐证江西是华南虎的主要集散地的——据统计,1956年全国收购虎皮1750张。而20世纪50年代江西省有20多个县发现有虎,该省1955-1956年捕虎171只……这其中,就包括南丰的在内。更值得一提的是,即便到了本世纪初、舆论界基本宣告了华南虎已经在野外灭绝,但江西电视台在2008年1月13日本省新闻中,还是播放了宜黄县有砍柴村民与华南虎相距3米对峙几分钟的报道。而到了2010年10月,又有游客在三清山拍摄到了100多米远处的华南虎。其照片被鉴定为非造假,但因不清晰而不能确定。
我之所以对华南虎如此念记在心,不仅是我小时候听到过华南虎的故事,而且多次与华南虎发生过直接的交结。
最早的一次交结应该是我刚读小学不久的时候,一天放学后在南街老城墙靠门洞东侧的旁边看到有个大人盘坐在地上,他的腿弯里垫着一块棉垫,上面蜷缩着三只拳头大小的灰褐色的小猫。或许是饿了吧,小猫间或还会抬头张嘴露出红红的舌头尖叫几声。当时围观的人也只有两三个,从他们交谈中才知道这些从山野抓来的小猫不是猫,而是老虎。交到民政局去,每只可以奖到30元钱。那时我对老虎和30元钱都没有什么概念,就是看到小家伙的模样十分可爱,便忍不住把它们一只一只捧在手心里逗了一下。
从那以后,我虽然再也没有接触到野生的活体华南虎了,却看过打虎队的人抬着脑袋被红布包裹着的华南虎在小镇的街道上招摇过市,摸过华南虎僵硬的尸体,吃过华南虎的肉。
历史是多么无常呀!
华南虎原本是中国特有的虎亚种(1905年由德国动物分类学者贺泽麦定名),仅在中国分布,现在在野外已基本绝种。但在几十年前却不是这样,在偏远山区或丛林深处不时可以看见它们的身影并屡屡发生吃人的事件,故一度被宣布为“四害”之一。那时,除虎如剿匪,由解放军和民兵协同作战,对其大打人民战争。在围歼华南虎的战役中,还涌现出许多打虎英雄。1956年8月7日的《新民晚报》就刊发过一篇“解放军优秀射击手组织打猎队进入深山密林为民打虎除害”的图文并茂的报导,引起巨大反响。而1965年秋,福建省政府和四川省政府还一道出面联系八一电影制片厂到永春县拍摄了纪录片《深山除害》。此片一经公映,更是轰动全国。还有资料显示,活跃在粤东、闽西、赣南的一支专业打虎队,直到1963年底才解散。而我与华南虎接触的最多频次,就是与这支打虎队有关的。
因为在传统医学中,虎骨是一味名贵中药。加上每打死或抓获一只老虎政府可以奖励30元钱,所以老虎也是一种统购统销物质,一律归药材公司收购。而我父亲是南丰县药材公司采购部唯一的公职人员,因此,只要在南丰境内猎获到老虎,就必定得经我父亲之手收购入账。
当然,老虎在那个年代虽说被列为“四害”之一,但毕竟还是比较稀少的野兽,一般情况下要间隔一段时间才能收到一、两只,但在1960年的秋天却是个例外。那年的国庆节前夕,上述的那支打虎队从一个叫作上井的村子派人带口信来告诉药材公司,说半个月内可以上交七只老虎,并且对这七只老虎的单体重量以及性别都作了大概的估计。之所以要告知单体重量,是因为老虎的收购价分两个档次。凡单体毛重达到一百市斤就按上档价格计价,否则就按下档价格计价。
半个月内可以收购到七只老虎,这对药材公司来说也是个好消息。说不准年底可以评个全区先进单位呢?公司领导对此十分重视,叫我父亲这段时间下到白舍中医诊所去临时驻点,以便就近操办七只老虎的收购事宜。因为白舍是公社的行政所在地,上井村属白舍公社管辖,两者距离只有约八公里。
凑巧的是,那时我刚好处于国庆假期。听到这个消息便嚷着要跟父亲一起到白舍去住几天。父亲经不住我的纠缠,就带着我到了白舍。
那次在白舍住了几天我记不准确了,但每次打虎队的人用两根竹竿抬着脑袋上包了一块红绸子的死老虎来到中医诊所时,首先就会听到邻近的狗发出沉闷的哼鸣声,而不是平时的那种狂叫声。原来,狗看到老虎,即便是死老虎也会吓得一边在地上屁滚尿流,一边卷缩闷吠。
打虎队队长是个会昌人(会昌属赣南地区),个子不高,黝黑消瘦,鼻子和嘴巴是斜的。那是因为他的脸颊上有一道据说是被老虎抓出来的长长的疤痕。他走在抬老虎的人的前面,手上拿着一只公鸡。等到老虎一落地,就会在同事的配合下先把公鸡杀了,让鸡血喷洒在老虎的尸体上。然后再喝一口烧酒,也吐在洒鸡血的同一个地方。最后把包裹在老虎头部的那块红绸布解开来,就拍拍巴掌上的灰尘站到一旁去一声不吭地抽纸烟了。
我也曾壮着胆子去摸过老虎的尸体,只觉得冰凉、僵硬还有一股腥味。而它的眼睛是睁着的,瞳孔散大、浑浊,一点虎威也没有,只有狗儿怕它。
说到虎威,还得介绍一下药材公司在收购老虎过程中所要履行的职责。其一,出具证明给民政局,以便打虎人可以获得政府给予的奖金。其二,监督打虎人将虎皮出售到土产品公司而不能流失到民间去。其三,必须将虎威和虎膝完整地保留好,与虎骨一同悉数上交给上一级药材公司造册入库。
这里所说的虎威不是老虎的威风,而是一块具有特别形态的虎骨。无怪乎每次收到老虎,我就会听到父亲再三交代办事人员务必将虎威和虎膝保管妥当,不得丢失。换言之,在向上级药材公司上交虎骨时,只有虎威能证明这是老虎的骨头而不是其它野兽的骨头。
而虎膝就是指老虎的髌骨,与现在解剖学的定义相同。它在中医药理论中被认为是虎身上最珍贵的骨头,乃顶级虎骨酒的原料。难怪民间流传着“杀虎取髌”的说法。
那么,虎威和虎膝究竟是什么样子呢,其实我连虎骨都从未见到过。直到现在为了写这篇拙文,才从百度上得知唐代的《酉阳杂俎》一书中就有“虎威如乙字,长一寸,在胁两旁皮内,尾端亦有之,佩之临官佳,无官人所媢嫉”之记载。但《酉阳杂俎》是一本怪异类书籍,语焉不详,不足为凭。而清代《儿女英雄传》中的描述则更接近白话,意思也更清晰:“大凡是个虎,胸前便有一块骨头,形如乙字,叫作虎威,佩在身上,专能避一切邪物”。可见,虎威就是老虎的胸骨。
药材公司收购老虎仅仅需要虎骨,虎皮也是由打虎队的人剥下后再卖到土产公司去。而剩下的虎肉肠杂通常会送一部分给上级药材公司和本公司的领导,最后的剩余部分就分给职工家属,所以我从小就能不时地吃到老虎肉。而吃得最密集的时候当然就是1960年国庆节期间的那次——半个月内吃过六只老虎身上的肉。
本来打虎队是说半个月内可以上交七只老虎,为什么后来只送来六只呢?这里还有一个插曲。
1960年10月上旬,党的八届九中全会结束后,中央派李维汉、陈叔通两位副委员长陪同第十世班禅禅额尔德尼·确吉坚赞到江西参观疗养。一行80余人在南昌、九江等地参观后从南昌经瑞金、吉安前往井冈山拜谒红色革命圣地。那时的井冈山只有汽车可以到达,
而这段路程刚好要经过“南(城)银(坑)公路”的上井村路段。得知这个消息后,白舍公社的干部立即通知打虎队解除沿途所有的封山剿虎设施,确保车队万无一失安全通过。于是打虎队赶紧将一种叫作“索阵”的设施统统拆除,直到两天后首长车队通过之后才安装复原。也就是在这两天中,有一只离群的成年雌虎逃遁到邻近的公社去了。
那时我才十来岁,原本是不会知道什么第十世班禅、红色圣地以及“索阵”灭虎一类“大事情”的。可后来我因“小升中”数学成绩没及格不能进入县中,只能降级到白舍“农中”就读(“农中”属1958年经毛主席充分赞同,由省长邵式平,副省长汪东兴具体协调兴办的“江西共产主义劳动大学”的分校,同样可以升高中考大学),由那位在我眼里很有学问的危大伯告诉我的。
至于“索阵”的具体操作,大概是用一种特制的绳索在距地面约一米高的空间将老虎所在区域围起来。绳索上面安装了一些用剧毒药物熬煎过的的小箭头(后来我估计是小箭头上蘸了氰化钾一类的剧毒药液),老虎一旦触碰到了绳索,小箭头便会射入它的表皮。此时,老虎会本能地用舌头去舔伤口,从而发生快速中毒而身亡。
“索阵”灭虎是否真实可靠尚难确定,但当时的口头传说和新闻报导都是这么说的。不过,剿虎时用绳索类封山还是比较可信的,不然公社干部也不会通知打虎队解除沿途所有封山设施,以确保首长的车队安全通过。再则,从我看到的几次虎尸来说,从未发现死老虎的身上有明显的开放性创伤,而打虎队的人也从来没随身带着猎枪长矛什么的。
总之,在我童年时期的印象中,老虎会吃人,人也会吃老虎;人虎互吃,一物降一物。而在实际的体验中,我因为经常吃到过老虎的肉,所以至今还记得炒熟了的虎肉颜色白白的,味道酸酸的并且全是瘦肉,没有肥肉。
那么,是不是说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就可以恣意扑杀华南虎呢?其实也不然。一则华南虎威武凶猛,人类要去歼灭它危险性极大。比如你只要看到打虎队队长脸上的那道瘢痕以及他的寡言少语、闷头抽烟态,就会隐隐地感觉到打虎人的生存不易。二则那时候保护华南虎的社会舆论也不是完全没有。比如我国著名的动物保护学家谭邦杰教授在1952年就提出了保护华南虎的倡议。尔后,像刘振河、袁喜才、向培伦、陆厚基,肖前柱、盛和林、张恩迪等专家学者也都一直在呼吁全社会要对“危如累卵”的华南虎进行切实有效的保护。而1966年,国际自然与资源保护联盟在出版濒危物种红皮书时,也已经把中国的华南虎列为了E级(濒危级)物种。
但是,就像矛盾的对立总是绝对的,而矛盾的统一总是相对的道理一样,人与自然的矛盾和人与自然的和谐同样也是从人类诞生之日就开始了的。有时候,并非人们想要主动地去伤害动物,而是人类的发展与动物的生存之间存在着某种无法调和的对立。因此在那些曾经的岁月里,虎对人类的生存客观上形成了某种灾害。尤其是在华东南地区,自古以来虎患严重,不时出现老虎吃家畜乃至吃人的灾难。据闵宗殿先生发表在《古今农业》2003年2期的“明清时期东南地区的虎患及相关问题”一文介绍,据不完全统计,明清时期东南地区出现虎患514次,伤亡人数至少在万人左右。其中以江西、福建、浙江三省为最,其虎患灾害已成不容争辩的事实。也许,这也是华南虎难逃厄运的因素之一吧?
俗话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随着华南虎逐渐在野外消失甚至灭绝,1989年我国正式颁布了《中华人民共和国野生动物保护法》。随后在1993年又明令禁止虎骨贸易并将虎骨从药典里删除。由此,当年的害兽总算变成了受法律护佑的一级保护动物。过去的打虎壮举也变成了非法猎捕国家重点保护濒危野生动物的犯罪。这,不能不说是一种时代的进步,文明的升级。
在现代文明的社会中,人们越来越重视对生态环境的保护,也越来越意识到是人类的滥猎以及对其它生物生存环境和食物链的破坏而导致了动物的“报复”和灭绝。于是,在人与自然的对立统一中,人首先要反省自身的过失。而华南虎作为我国自然生态链下的一个“旗舰物种”,无疑对生态环境有着平衡动物数量,保持动物多样性的重要作用。因此,虽说如今已经野外灭绝,但对于保护生态环境、呵护人与自然和谐的理念丝毫不能放松。或许,经过对圈养的华南虎进行放归自然等举措,昔日的“百兽之王”又能出现在中华大地的原野里呢?!
笔者简介:五官科医师,江西大学作家班毕业,江西作家协会会员,先后在国内及美国、法国、德国、日本、泰国、葡萄牙、澳大利亚、马来西亚、印度尼西亚、台湾、澳门等地的华文报刊上发表文学作品40余万字。长篇报告文学《长河丰碑》1995年6月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合作)获第三届“谷雨文学奖”。小说集《纸花》2014年中国文联出版社出版。2003年定居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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