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虚构 | 伊洛瓦底江上
非虚构 | 伊洛瓦底江上
2014-09-13 刘子超 南方人物周刊 刘子超 发自缅甸 / 编辑郑廷鑫
(一)
这是Orcaella号在雨季来临前的最后一次航游,8天7晚。从仰光启航,沿伊洛瓦底江北溯,直至蒲甘。
乘客基本是来自欧美的夫妇,大部分是中产阶级以上,很多拥有自己的企业。有两对夫妇来自美国——交谈中,他们把富人分为两类:过得去的富人和富人:“有几百万美元资产仅仅是过得去而已。”一对夫妇来自意大利——男人酷似黑手党,总叼着雪茄,妻子比他小20岁左右。一对夫妇来自澳大利亚,在珀斯从事矿产开发。一对情侣来自莫斯科——家族从事天然气出口。一对男同性恋人来自柏林——蜜月旅行。挪威人克里斯蒂安娶了一位日本太太——后来我听说,他们住在曼谷,经营一家造船厂,Orcaella号就由该厂建造。此外,还有一个来缅甸寻根的加拿大人。他出生在仰光,父亲是殖民政府的官员。
早在1970年代,游客就想尽办法探寻这片秘境。孤独星球创始人托尼·惠勒在回忆录中写道,在他1972年第一次造访缅甸时,连仰光最著名的StrandHotel都已破败不堪,墙上贴着几十年前的寻人启事。2010年,昂山素季恢复自由,缅甸开始打开尘封已久的国门。随着资本的进入,旅游业的面貌最先发生改变,标志之一便是奢华酒店集团的进驻。
Orcaella号游轮由经营着东方快车(OrientalExpress)的Belmond集团建造。它的名字源于栖息在伊洛瓦底江的一种江豚。Orcaella号设有25间客舱,均有面向河景的落地窗和小露台。游轮的底层甲板设有医疗室,专业医生随船护航。
某种程度上,Orcaella号就像是这个世界的缩影:甲板上的一小群人掌握着世界的资源和权力,而服务于他们的人如同金字塔底座。航游结束前,游轮经理温敏告诉我们,船上有近一百名工作人员,很多人面露惊异。一个星期以来,我们看到的只有餐厅服务员、客房服务员和私人导游而已。所有工作人员都住在最下层的甲板,大部分平时很难看到。那是一支隐形的“军队”,确保游轮上的一切正常运行。
有一晚,我们在江边一座废弃的古堡里用餐,那是1885年第三次英缅战争的故地。我发现,所有的照明、布景都是由船上的工作人员提前搭建的。铺着白桌布的餐桌和亮闪闪的餐具都从游轮上带来。食物正在现场烹制。微风摇曳着烛台,照着冰得正好的葡萄酒……
上船的第一晚,甲板上举行了一场鸡尾酒会。男人们穿着Polo衫或亚麻西装,女人们穿着晚礼服。日本太太知香是全场亮点,她拿着手帕和日本折扇,很多丈夫的目光被她吸引,而这显然引起了一些太太的轻微不快。话题从投资到股票,从瑞士名表到波尔多酒庄。几乎每个人都在全世界范围内旅行过,他们交流着彼此住过的酒店,谈论着哪里的Spa令人印象深刻。
随着时间的推移,你会发现,在这个早已全球化的世界上,决定共同话题的并非国籍,而是语言和阶层。大部分人很快就打成一片,只有意大利夫妇和俄罗斯情侣因为不善英语,被稍稍隔离在外;德国人则因为性向特殊,甘愿自得其乐。
我发现,至少有3对夫妇之前就来过缅甸,这次不过是专程来体验游轮。他们欣慰于身在缅甸却不必车马劳顿的特权——这远比在欧洲享受同样的服务更令人兴奋。他们喝着香槟,望着幽暗的河水和丛林,目光中有一丝悲悯。
“Isn’t it sadlybeautiful?”
缅甸仍是一个电力匮乏的国家。太阳落山后,两岸只有零星的灯火,像沼泽中闪烁的磷火。游轮正穿行在这个国家的心脏地带,可我却不时感到,真实的缅甸正沉浸在两岸密不透风的黑暗中。
(二)
我的思绪不断回到初到仰光的情景。从机场出来,我坐上一辆出租车进城。那是一辆日本淘汰的旧皇冠。在码头附近,我看到殖民时期留下的街区。建筑物上长满苔藓,有些房子看上去已经废弃,可实际上仍有人居住。街边遍布古老的店铺、书店、理发馆、啤酒屋,黝黑的工人搬运着热带水果和鱼露。
“这便是东方了。空气热得令人眩晕,水面上浮起椰子油和檀木、肉桂和姜黄的气味儿。”当Orcaella号从仰光码头启程时,我想起奥威尔《缅甸岁月》中的句子。奥威尔在缅甸呆了4年9个月。他曾写到仰光的“欢乐时光”:在安德逊餐厅用餐,享受着从8000英里外运来的、用冰块冷藏的牛排和奶油,进行着了不起的豪饮比赛……而更多的时候,他必须“在乏味的日子里与书籍为伴”,因为只有那样,才能“瞥见丛林和泥泞道路以外的世界”。
每天下午,Orcaella号上都有一场小型讲座。作家Bob是讲者之一。大家坐在凉快的客厅里,喝着红茶,吃着点心,听Bob讲述奥威尔在缅甸的日子——这段日子对他一生的写作至关重要。我很快发现,如果你足够有钱,就用不着看书,因为可以找到像Bob这样的人把精心挑选、剪裁过的信息讲给你听。讲座关于缅甸的方方面面,话题每天不同。一点儿背景知识,一点儿逸闻趣事,大量照片,最后10分钟自由提问。每个人都喜欢这样的“讲座”,因为远比看书轻松,而且每个人都以提出一两个听上去很聪明的问题为乐事。这是游轮提供的服务之一。
Bob今年53岁,穿着红色夏威夷花衬衫,藏青色牛仔裤,棕色皮靴,看上去像刚从《非洲的青山》里走出来的专为富人提供狩猎服务的白人向导。他是澳大利亚人,定居仰光,正写一本西藏喇嘛转世成澳洲混血儿的小说。他在Orcaella号上当讲师已经有一段时间,每个人都认识他,他也消息灵通,知道不少段子。
有一天,我和Bob一起晚餐。我问Bob为什么在仰光生活。他反问:“世界上还有哪个城市像仰光一样集衰败和高贵于一身?”
作为奥威尔、吉普林的信徒,Bob在仰光寻找着他们留下的蛛丝马迹。他喜欢那些破败的殖民建筑,那像是一场美丽的梦,“asense of déjà vu”,梦醒之后一片荒芜。他在仰光颇有名气,这也是Orcaella号找他做“驻船讲师”的原因之一。
游轮上的故事很多,这成了Bob和每位客人的谈资。一天傍晚,我听见Bob对坐在吧台上的意大利太太说:“还有一个非常有钱的美国人。他从来不下船。你能想象吗?整整12天,一次都没有离开过甲板!”
“那他每天做什么?”意大利太太问。
“他就坐在船上喝酒。他讨厌走路。虽然去过很多地方,但花钱确保自己不用走路。从离开他在Malibu的家到坐到这条游轮上,他自己只走了50步!”
(三)
实际上,即便下船,我们也不用走什么路。Orcaella号早就为外出游览备好了交通工具。每次下船,工作人员都会递上矿泉水和遮阳伞;回到船上,则是果汁和冰毛巾。鞋子脱下来,有专人拿去清理擦拭,再放回客房门前。这样的旅行,用不着受一点苦。用温敏的话说:“现代文明的便利,在旅行中必不可少。”
一天早上,游轮在一座叫达努彪(Danuphyu)的小镇停泊。我们在码头下船,坐上人力三轮车,穿行在坑坑洼洼的街市上。达努彪是连旅行指南都不曾提到的小地方。换句话说,除了我们,游客几乎没有。因此当地人全都驻足观看。
“你觉得怎么样?”美国太太扭头喊道。
“非常原始,”她穿着百慕大短裤、船鞋的丈夫回答,“像CNN的《非洲声音》!”
路边是杂乱的集市,遍布嘈杂的人群,出售当地人的必需品——香料、蔬菜、香蕉、槟郎……女人们头顶着大篮子,孩子们光着脚。在街边闲逛的野狗,三五成群。屋檐上的电线像毛线球一样乱成一团。这是星期二的上午,可很多孩子都在街上,似乎没人上学或者根本没有学校。
我们路过一个广告牌,一个穿着时髦的美丽女人正在打手机。那似乎在昭示一个“未来”,一个理想中的“未来”,只是这个“未来”蒙上了一层尘土,显出一副前途未卜的样子。摩托车已经普及,穿着笼基和拖鞋的男人,叼着土烟,从我们身边飞驰而过。
达努彪是伊洛瓦底江三角洲上的普通小镇,似乎已经没有多少前现代的浪漫可言。尽管佛教为这里确定了一种宁静的调子,而长期的闭关锁国又让人们容易以为,这里依然充满田园风情,可实际上,现代性早已无孔不入,而作为一个还未开始大规模现代化的国家,缅甸似乎面临更严重的现代焦虑。
太阳开始变得毒辣,风吹起路上的尘土。到了一家寺院,世界方才安静下来。我们脱了鞋,随向导走进寺院。1824年,摩诃班都拉将军在这里抗击英军而死,他的墓地就在这座寺院内。
那是缅甸与英国间发生的第一次战争,以缅甸签署丧权辱国的条约为结果。60年后的第三次英缅战争,英军占领了缅甸当时的首都曼德勒,流放了国王,将其变成了英属印度的一个省。
缅甸向导Soe向我们讲述着这段历史,讲述着班都拉将军如何一度胜利攻入印度阿萨姆邦,令加尔各答当局一片慌乱;如何迎击沿伊洛瓦底江北上的英军,最后在达努彪功亏一篑。Soe的英语很流利,模仿着美国口音,讲得绘声绘色,却又尽量不带感情。他深谙这些游客的心理——他们不是来此为历史负责,更无需承担心灵负担。所以他很快把缅甸的这段苦难“合理化”了:“那是资本主义扩张的时代,无论班都拉将军的胜败如何,都无法改变这一大的时局。”
“That’strue,”澳大利亚人说,“这一切都无法避免。”
“某种程度上,你会替他们感到悲哀,因为你知道,他们在用落后的东西对抗现代文明,”美国人皱着眉头说。
“Touché!”加拿大人表示赞同,澳大利亚太太也点头。
这显然让美国人颇受鼓舞。他微笑着。
“从这个角度看,当地人的反抗毫无意义。”他看了看大家,“Am Iright?”
(四)
Orcaella号每天行驶约120公里,景色的变化只是在潜移默化中发生。驶过伊洛瓦底江三角洲后,河道变窄了。两岸开始出现连绵不绝的山丘,长着旺盛的荆棘和凤尾竹,一派草莽气。一个光屁股男孩站在两座茅屋之间,他瞅见我们的游轮,立刻大喊起来,随即更多的孩子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跳着,挥着手。
我们经过一些江中小岛。温敏告诉我,当雨季来临时,小岛就会被江水淹没,旱季时又会浮出水面。江水沉淀的营养物质,让这里的土壤特别肥沃。很多缅甸人还是选择生活在岛上。他们的房子是那种简易的茅草屋,里面也没有什么家什。他们就像草原上逐水草而居的牧民,来了又去,去了又来。这样的生活,造就了“缅甸粮仓”的美名——缅甸90%的蔬菜产自这里。
温敏是个英俊而消瘦的缅甸人,有浓密的眉毛和修长的睫毛。来Orcaella号工作前,他一直在一家经营越南湄公河游轮的新加坡公司工作。当时申请护照和签证昂贵而麻烦,为了顺利出国,他不得不一次次贿赂军政府官员。温敏在游轮上工作了十多年,从餐厅的服务生做起,直至成为总经理。听说Belmond集团开始经营Orcaella号后,他发去了求职申请。
“对我来说,伊洛瓦底江是比湄公河更亲切的地方,”温敏说,“我的家乡在仰光,我从小看着这条河长大。”
此时,我们正经过Akauk Taung,卑谬北部的一个地方。无数石头凿刻的佛像,坐卧在江边山崖的岩洞里。太阳落在水天交界处,像一只小巧的蝴蝶,江水一片灿烂。一个赤膊男人驾着小舟行在佛像下面,佛陀注视着他。
温敏说他欣喜于缅甸这两年来的变化。两年前,在公共场合谈论政治还是不可想象的事,因为到处都有秘密警察。如今我们却可以站在游轮的甲板上自由谈论这些话题。
“我总是对客人说,特别感谢你们来缅甸旅行,”温敏说,“因为在这个过程中,你们会把对民主和自由的理解告诉缅甸人。”
“也许我们并没有太多发言权。我们还上不了Facebook、YouTube和Gmail,而这些在缅甸都可以,”我告诉温敏。
“但是中国很强大,”温敏想了想说,仿佛这是解决所有问题的答案,“让我们看看会发生什么吧。”
(五)
这里距卑谬不远。8世纪时,卑谬曾是骠国的首都,强大到不可一世。和唐朝一样,骠国主宰缅甸几乎千年。如今,曾经的王城只剩下一片废墟,在卑谬城外几公里处的乡间。第二天,我们在卑谬下船,坐车前往废墟。
废墟遗址附近住着大约1万人口,是1989年政府为了缓解居住空间的紧张,把他们从附近城镇迁来的。政府并非有意让人们定居在遗址范围内,但因为疏于管理,农民常常进来放羊,甚至搬砖加盖自家房子。透过车窗,我看到遗址已与大片耕地连为一片,煌煌日头下,穿着笼基的农民正拉着水牛干活。这样的场景恐怕从骠国时代起就没有什么变化。
我们跟着Soe参观了遗址内的考古博物馆。因为缺乏资金,考古工作进行得十分艰难,这从博物馆陈列品的数量上就可见一斑。不过从那些已出土的佛教雕像和日常器皿中,已经可以看出古代骠国是一个高度发达的佛教国家了。
“我们正在向UNESCO申请世界文化遗产,”考古博物馆的工作人员说。如今博物馆空空荡荡,每月来这里的游客不足1000人,大部分是像我们这样的定制旅行团。“如果有了UNESCO的认证,我们将有资金进行遗址的考古和保护。”
但得到UNESCO的认证,首先意味着生活在遗址附近的农民必须迁走。家在蒲甘的Soe说,这样的事情曾在蒲甘发生过。二十多年前,同样是为了申请世界文化遗产,军政府在老蒲甘以南5公里处划出一片空地,命令老蒲甘的居民搬到这里。这块被命名为新蒲甘的地区当时没有任何基础设施,人们必须重建居所。吃水也变得困难,人们需要走几公里路,才能回到伊洛瓦底江边。Soe说,他的童年就是在长长的挑水路上度过的。
“政府给了你们多少补偿?”一个美国人问。
“一分没有。”
“政府就直接把你们赶走了?”
“是的,先生。”
“疯狂的独裁者!”美国人愤怒地嘟囔着,像是要打上一架。
“但是蒲甘最终也没能评上世界文化遗产,因为UNESCO和缅甸政府龃龉严重。”
我们走出考古博物馆,在静谧的Rahanda湖边喝着工作人员带来的冰镇饮料。湖边有当地人的茅草房,屋顶铺着晒干的棕榈叶,墙上挂着昂山素季的挂历。那挂历和美女挂历具有同样的风格。昂山素季的脸上甚至被PS出一层淡淡的红晕。
在Soe的帮助下,我和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婆婆聊起天。她告诉我,她对这里的生活很满足,“孙子们都长大了,而且我们能从土地上得到足够的食物。”
“如果这里得到开发,你会更富有。”喝着零度可乐的意大利太太在一旁插话。
“我不想发财,现在的生活已经很幸福。”
老婆婆抽着一支芭蕉叶卷成的大号土烟,用半个晒干的椰子壳当烟灰缸。她的身体看上去依然硬朗,头发用篦子梳过,显得十分齐整。屋内昏暗,可她整个人有一种带着光晕的尊严。
我问她关于搬迁的传闻。她说,已经听说了,不过NLD的工作人员告诉他们不必搬走。她希望这是真的。
NLD是昂山素季领导的缅甸全国民主联盟。
“如果有一天佛陀要我们离开,”她说,“我希望那一天晚点到来。”
(六)
游轮上的日子,很容易让人失去时间感。河流不舍昼夜地流淌,像带着某种巨大不屈的使命。进入缅甸中部,河流两岸变成了半干旱的荒原景象。尽管这是缅甸,但是在干季的末尾,到处仍然是一片土褐色。日复一日,景色几乎没有太大变化,一种热带的荒凉在眼前蔓延。空气很热,甲板在白天可以把你的鞋底烤软。两岸的山包,尽是森林被砍伐的痕迹,几十年前,这里可能是一片热带雨林,如今大地已经成为荒漠。
晚餐后的生活相对丰富。除了电影和冰激凌,还会请来驻地附近的艺人上船表演。其中有占星师、魔术师、舞狮队、木偶艺人、大象舞者、缅甸二人转演员。
魔术师叫阿拉丁,有缅甸“大卫·科波菲尔”之称。那晚,阿拉丁表演了大变活人、飞刀、砍头、扑克牌等魔术。他是个瘦高如竹竿的男子,频频从大一号的西装中掏出道具。演出结束后,我问阿拉丁师从何人。他说,从他爷爷的父亲那辈起,就以表演魔术为生了。他还带了一个同样瘦高的女孩,是他的女儿,也是他表演飞刀、砍头的搭档。
每逢周围的村子建了新庙,或者有婚丧嫁娶,都会请阿拉丁来表演。那样的场合,如同节日,往往全村出动,演出至深夜。整个伊洛瓦底江和湄公河都保持着这样的传统。
在河水不能抵达的地区,牛车依然是重要的交通工具。一天傍晚,我们就乘牛车前往一处能够俯瞰伊洛瓦底江的要塞。我们下船,两人一部牛车,一路颠簸,大串烟尘,如同冷兵器时代的大军。最初,太太们还想着以手掩鼻,但很快自暴自弃。只有知香太太仍然坚持优雅,拿着一块小手帕,不时擦着鬓角,好像江户时代的女眷。
忽然想到,毛姆当年在缅甸旅行时,坐的不就是这样的牛车?那时很多地方还不通路,牛车每天只能走十几里路,艰苦程度可想而知,而毛姆居然能在这样的牛车上读莎士比亚。
牛车走了好久,到达山顶要塞时,夕阳已染红江面。眼前如一幅古代山水,让人沉醉。岸边的土地因干旱而龟裂,驮水的牛车正沿土路驶回炊烟袅袅的村子。对岸是一座佛塔,温柔地散发着金色,仿佛河流的守护神。
江面宽阔而平静,只有一个渔民撑着长长的竹竿,正把小船泊回江边。妻子站在岸上守望着,几个孩子大声说笑,忽又像猴子一样一个个扑通扑通跳进水里。
这时,风突然裹挟着今年的第一批雨点来了,一切都毫无征兆。是太阳雨。江面一片涟漪,仿佛有无数条银鱼从水中跃出,欢快地跳动。工作人员送上雨伞,我们站在雨中,俯瞰远方。江水转了个弯,像男性弯起的臂膀,充满力量感。水天交界处,已沉浸在一片白色的光中。
“雨很快会停的,真正的雨季还没有到来,”温敏站在雨中说,“从这里逆流而上,只要半天时间,就能到达蒲甘。”
(七)
第二天午餐后,Orcaella号停泊在老蒲甘的码头。如今,蒲甘和曼德勒之间的渡轮仍然十分发达,但这里不是曼德勒的船只普遍停靠的地方。越过空寂的河道,可以望见对岸的滩涂和远方的群山,而临河有一座豪华宅邸,占据整座山头,显然大有来头。Soe告诉我,这是军政府送给昂山将军的长子、昂山素季的长兄昂山吴的别墅。
昂山家有兄妹三人,二哥8岁时溺水而亡,昂山吴与昂山素季则一直不和。据说,部分民主运动人士曾力邀昂山吴加入政治运动,但他对政治没有兴趣。1973年,昂山吴移居美国加州圣迭戈,成为美国公民。此后一直与昂山素季断绝来往。
在仰光时,我曾去茵雅湖畔昂山素季被软禁的别墅。如今,这里已不再是政治禁区,也无人谈此色变。只要和出租车司机说一声“夫人的房子”,司机就知道是哪里。我去时大门紧闭,透过门缝,看到守门人正在打盹。我问昂山素季是不是住在这里。也许见了太多像我这样毫不相干的人,守门人只是抬起眼皮,爱搭不理地“哼”了一声,便继续合上眼皮睡去了。
昂山素季被军政府软禁在此15年,而昂山吴回国从未看望过软禁中的妹妹。Soe说,兄妹的政治观点不合,哥哥显然与军政府的关系更好。2000年,昂山吴向仰光法院申请继承茵雅湖畔的房产,兄妹由此展开长达十多年的诉讼。最终,法庭裁定房产的一半产权属于昂山吴。昂山素季已经提起了上诉。
我问Soe,缅甸人对此事有什么看法。
“大部分人当然支持昂山素季,她从英国回来照顾病重的母亲,直到她去世,之后又被软禁,她付出了太多东西。”Soe说,“不过如果你问我母亲那代虔诚信佛的人,他们会觉得,一家人为了财产闹到公堂,总归是不好的。”
佛教深深影响着缅甸,而这与蒲甘王朝长期力推佛教不无关系。1044年,阿奴律陀王定都蒲甘,从此开始了延续260多年的造塔运动。建造佛塔,是小乘佛教的一种传统,被认为是人一生中最大的善果。据考证,蒲甘平原上曾经屹立着四千多座佛塔,缅甸有句俗语:“在蒲甘,手指之处,皆为佛塔。”
1996年,军政府从当地老百姓手中筹集了一百万美元,用于修缮蒲甘的佛塔。对于一个并不富裕的国家和它贫穷的人民来说,这无疑是一笔天文数字,但是笃信佛教的缅甸人仍然倾其所有。除了捐钱,缅甸人还会把很大一部分收入用来购买金箔。在缅甸的很多佛塔上,都能看到人们贴上去的金箔片。
Soe常为这事和母亲发生争执。在他看来,缅甸还没有富裕到用这么多钱来礼佛的程度。
“如果把这笔钱用来改善教育不是更好吗?佛陀,如果他是真的佛陀,难道会因此而不满?”
“但我每次这么说,母亲总是捂住我的嘴,说我将来迟早会下地狱。”Soe笑起来,“这是两代人的文化差异,但我相信,我们这一代的想法会越来越成为缅甸的主流。”
Soe说得没错。任何时代,年轻人总是最先觉醒的一群。
某天早餐时,Bob谈起他在《缅甸新光报》上看到的一则特写,介绍仰光出现的朋克一族。他们穿着钉子靴,染着火红色的莫西干头,在废弃的仓库里弹吉他,唱科本,呼唤现世的民主自由,而非佛教倡导的来世幸福。他们把乐队命名为“RebelRiot”,意为“反叛暴动”,他们发誓要将旧世界打个落花流水。
Bob对我说:“他们贴金箔的父母一定快要急疯了。”
作为旅行者和游荡者,Bob有些许遗憾于那个美好的旧世界可能就要消失了。毕竟,他长途跋涉来到这里,心心念念的是佛的国度、神的舞台,为的是看一看幽暗的丛林、古代的佛塔,闻一闻破败的味道,在老殖民地的酒吧里喝一杯金汤力,然后片刻沉醉在遥远时代的安详里。几年前,Bob曾在云南丽江开了个酒吧。在目睹了丽江的现代化后,只身逃到缅甸。
“缅甸如果照这样下去,我还能去哪儿?巴布亚新几内亚?”Bob沉吟着,“当然,你可以说,我这么想太自私了。”
蒲甘的佛塔散落在公路两边的平原上。公路是柏油的,通向佛塔的路是沙子的。很多佛塔掩藏在树林和荆棘中。
那天下午,我们参观了阿南达塔、苏拉玛尼塔,最后爬上高耸的瑞山陀塔,等待日落降临蒲甘平原。我们坐在塔顶上,风拂过我们的面颊。即便早已看过无数照片,我还是感到内心震动。到处是佛塔,到处是对神的称颂,像蘑菇一样,从丛林中冒出。眼前几乎完全是古代的样子。云块在天空迅疾流窜,掸邦高原在远方泛着白光,一只乌鸦突然落到塔顶,大声叫着。
(八)
最后一晚,Orcaella号上举办了告别酒会,大家握着酒杯,互相寒暄着。Bob已经离开,他要去越南北部的山里隐居两个月,完成那本西藏喇嘛转世的小说。知香太太在丈夫的名片上留下了自己的邮箱,说下次来曼谷一定要找她。俄国情侣依旧不大理人,德国伙伴悄悄下了船。澳大利亚夫妇要飞去香港,完成一笔并购交易,我祝他们好运。真正结下友谊的是加拿大人和两对美国夫妇,他们已经约好回国后一起钓鱼了。
Soe告诉我,他要去瑞士旅行。4年前,刚做导游的Soe结识了一对富裕的瑞士老夫妇,他们很喜欢Soe,每年夏天都会邀请Soe去瑞士小住。在他们的资助下,Soe还去了法国、意大利、德国。Soe拿出三星手机,翻出他在巴黎凯旋门前的照片给我看。他当然没穿笼基,而是穿着Polo衫和牛仔裤,看上去和任何踌躇满志的年轻人无异。
我问Soe最想去哪儿。
“我最想去美国,去纽约,看看曼哈顿,看看自由女神像,”Soe操着美式英语说。然后他看着我的眼睛,“我知道你一定会说,我是个非常幸运的缅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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