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子

段春青 新加坡 

    母亲不知梦到了吗。尤其此刻天仍冷，夜里她躺在床上，就是一窗星辰。十年生死两茫茫，她不懂宋词，我很庆幸。所以我看词而为她痛苦，痛苦于她的痛苦。

    每当冬月，每当寒夜，谁又能懂她心在为谁想。她是坚强的，勇敢的。她只会静静无言，静静默哀，静静地看闪亮的星子。或者期待有流星，会想起一则往事，一些感动。山里的沉静偶尔也该扰梦，孤坟的遥远也许让她难再入眠。毕竟是一辈子一起过来的。此刻各自一方，相顾，已成梦里的期望。

    然而我亦悲孤坟里的悲，悲于他的悲。他那双黑色的手，深秋里的眼神，也许在期待什么。万籁在伸手之外的距离，有声，无声。站在深埋的幽篁里，满山松子坠落，想小轩窗内的两行清泪。距离，可能让他后悔。拥有，绝对不曾后悔。

    在人间，有情人能一起生活四十余载，还有什么遗憾？这是上天对这对窗内窗外的人最大的恩典。我为这份真心而安慰，为这份情而敛悲。

    有人访问过将去之人人生最大的遗憾。他们说最遗憾于不跟朋友保持联络，没有勇敢地去追求自己的梦想和爱情。临别人生之时，遗憾已不觉得美，而是后悔。

    大多的人不敢追梦。梦的遥远产生的艰难和反应，是最大的障碍。当年老时回首人生，回顾所得，才发现原来自己这么怯懦过，梦，都零落枯萎了。若说朋友，有的可能很远！去了别城的，去了别国的，也有变成陌路的……其实要维系，心里记得就好，偶然想起，梦到，朋友就在心里，在生活里，并非全无。梦想的路有人在乎过程，有人在乎结果，然而又有多少人敢不怕失败地追求过？

    那么父母呢？他们自有自己的一套生活方式，交友方式。自然，人的思绪和态度会影响彼此间的关系，其中的道理深浅，只有当事人知道了。如果说感情，说人生，我想只要曾经拥有，还有什么比这更美好的？还有什么是最该遗憾的？不该遗憾相逢应不识的假设，不该遗憾生前的悲和喜，因为曾经拥有。我希望母亲能懂。

    天实在寒冷，母亲说冷得不愿意想。梦！谁说这时候不美？我说这冷，是父亲的拥抱。母亲笑了，而且笑得很美。

写于二〇一二年三月一日星期四10时53分47秒
发表于四月三日 联合早报《伊江云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