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美“冷战”幻觉——以东南亚为例
亨特马斯顿
2019年9月6日《外交政策》(Foreign Policy)网站
原标题:The U.S.-China Cold War Is a Myth
作者:亨特·马斯顿(Hunter Marston)
翻译:弱水
翰悦案:本文作者是美国年轻一代缅甸问题学者。读者可自行批判其观点。
20世纪的冷战并不能解释华盛顿与北京之间新动态。
2019年9月,美国海军在泰国湾和南中国海的同东南亚国家进行了海上联合演习 ,这个行动显然表明了华盛顿恢复了对该地区的重视,意在挑战中国。
美国的伙伴国例如新加坡总理李显龙业已对两个超级大国之间日益紧张的关系发出过警告,并呼吁双方保持克制。华盛顿一直与地区国家加深安全和外交关系,甚至包括曾经的敌对国家越南,该国自7月以来一直与中国陷入紧张的海上对峙。
近年来,关于美国和中国之间正在出现第二次冷战的判断已经得到了公认。早在1995年,中国问题学者沈大伟就在一篇名为《美国与中国:一场新冷战?》的文章中警告双方关系正在恶化。去年,冷战问题专家、哈佛大学肯尼迪学院教授格雷厄姆·艾利森警告“新冷战”的出现,其发表在《经济学人》《外交政策》《华盛顿邮报》等主流媒体上的文章都建立在这种叙事之上。但冷战范式并不是理解当今战略格局的最佳途径。
当前的安全环境比冷战时期要缓和许多。相对实力和影响力都较弱的中等国家拥有更多的手段来利用大国竞争实现其国家利益。东南亚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该地区曾是冷战时代所谓“热战”的核心区域。美国对越南、柬埔寨和老挝的军事干预影响了整整一代华盛顿冲突和战略问题专家。今天,该地区处于中美两国影响力的地理轴心,也是未来军事摩擦的发源地,但是具体动态将大不相同。用冷战概念来描述美中竞争是有风险的,这将使得美国的战略思维被固定框架所限制。更糟糕的是,华盛顿将再次危险地将东南亚国家视为会一边倒的多米诺骨牌,而不是利益多样化的自主伙伴。
当前的国际安全环境远比冷战时平静。叙利亚和也门战争造成了巨大破坏和随之出现的大规模难民潮导致人道主义危机。与此不同,美中竞争迄今为止都是非暴力的,主要发生在经济和技术方面。这与冷战已形成鲜明反差,当时美国在阿富汗发动了对苏联的代理人战争,还在朝鲜和越南战争中伤亡惨重。
哥仑比亚大学战争与和平研究所的学者斯蒂芬·维尔谢姆近期纽约时报专栏文章中警告称“正在出现的与中国的冷战可能会使美国在全球陷入危险的代理人战争,并且大国之间存在更加致命战争的风险。”但是,目前出现这种结果的可能性远低于冷战时期。一方面,越南战争源于一场从殖民占领中争取独立的艰苦斗争;而今天,即使是东南亚最弱势的国家也表现出更强的制衡大国的能力。
相比冷战时期的美苏两国的手段,目前美国和中国对其他国家内政的干涉更加巧妙,破坏性较小。部分原因在于国际法的制约,以及新兴数字技术的运用和互联网扩展所产生的透明度。但这并不是说当代大国的动机是利他主义的——特朗普政府主张在委内瑞拉进行准政变,并坚决支持沙特阿拉伯君主专制政权;而北京向对华友好的独裁者提供了大量的财政支持,如柬埔寨的洪森。中国共产党还公然向所罗门群岛等小国施加压力,迫使他们终断与台湾的外交关系,以换取投资和基础设施贷款。
几十年前,像印度和巴基斯坦这样的中等实力国家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根据自身利益,悠游于美苏两个超级大国之间;在诺罗敦·西哈努克亲王治下,柬埔寨成功地在美国、苏联和中国之间寻找到了平衡,整个20世纪60年代柬埔寨都能保持了中立的外交政策,直到1970年朗诺将军发动政变推翻西哈努克政府。
今天,上述这些国家有更多的选择。美国前副国务卿理查德·阿米蒂奇将这些国家比作棋盘上的“骑士”,而不是“棋子”。例如,自2014年发生军事政变以来,泰国一直在努力应对国内政治危机和军政紧张关系,而奥巴马政府则限制与由巴育领导的军政府的关系,并暂停安全援助。与此同时,曼谷与北京建立了更紧密的关系。例如,泰国购买了三艘中国潜艇,并授权中国电信公司华为在泰国推出5G互联网技术。作为回应,特朗普政府于2017年在白宫会见了来访的巴育,并于2018年同意深化双边经贸关系;2019年9月的海军联合演习中,美国海军和泰国皇家海军密切配合。
同样,在杜特尔特担任总统期间,菲律宾变得更加“非自由”,推开传统盟友美国,转而与中国建立了积极的关系。北京承诺数十亿美元的投资项目,马尼拉已经提出与中国公司在南海菲律宾水域进行联合石油勘探的可能性。与奥巴马政府态度截然相反,特朗普总统赞扬了杜特尔特打击毒品的残酷战争,这场毒品战争已造成5000多名平民死亡,并使马尼拉重新陷入困境。
苏联和中国的目标也存在重要的差异。尽管中国1万亿美元的基础设施倡议与 “人类命运共同体”愿景联系在一起,但中国的近期目标是在本地区获得绝对优势,而不是全球霸权(即使对北京的长期目标仍然存在争议)。虽然有令人担忧的迹象表明,中国正努力提倡“中国梦”的概念或帝国的复兴,并对全世界的华人的施加影响;但与苏联相比,中国的主要目标——取代美国成为本地区主导力量——则相对温和。同时,中国政府并不希望突然改变权力平衡。在北京认为它有更大的能力来提供地区安全之前,它将从美国缓慢衰落中逐渐受益。美国的力量为亚洲提供了一定程度的稳定,即使是中国也能从中获益。
例如,中国可以在南中国海建设人工岛屿并在在柬埔寨海军基地驻军来加强其战略存在,以此削弱美国的军事优势,但是这并不是中国的全部目标。北京还积极提升大国形象让其他国家效仿,并且已经成功地让其影响力稳步上升。根据新加坡尤索夫伊萨克东南亚研究所一项最新调查,近一半的东南亚人表示中国在战略和政治上的影响最大,而73%的人认为中国的经济影响力最强。
今天,在竞争中经济实力可能比军事力量更为重要。虽然军事力量对于美国和中国之间的相对力量平衡仍然至关重要,但北京已经证明了经济实力如何转化为全球影响力。北京利用经济的力量吸引像菲律宾和泰国这样的不稳定盟友远离美国轨道,并使更多坚定的盟友,如澳大利亚和韩国时而将北京的利益置于华盛顿之上。从长远来看,与军事力量(或冲突)相比,经济影响力是实现战略目标成本相对较低的手段。
由于中国是一个与苏联不同的超级大国,美国必须以不同的方式进行竞争。冷战时期那种对军费开支的关注将不再具有意义:华盛顿的军费支出已经超过北京的两倍多。如果重心偏向军事实力,则华盛顿有误用战略资源的风险,这些资源本应该用于经济方向。
美国已经退出国际贸易协定,并谴责越南等合作伙伴在开放体系中占便宜。尽管消耗了信任和善意,但相对于北京,美国在东南亚仍然保持着相当强大的软实力优势。但是,如果华盛顿打算保持该区域影响力,那么它应该从这个基础出发,即不再做错事。
特朗普政府总是关注贸易逆差,而未能抓住双边贸易的整体态势,这使他谴责新兴的合作伙伴,这些国家本来可以帮助美国实施其中国战略。东南亚国家追寻经济机遇,渴望与美国和中国进行贸易。特朗普政府应该放弃对双边贸易协议的关注,双边贸易协议既耗时又繁琐,并且获利少于多边协议。
白宫还应该为其“自由开放的印太”愿景增添更多的实质内容和细节。特朗普2017年在越南举行的亚太经合组织首脑会议上发表讲话时强调“主权优先”“公平对等贸易”“免于胁迫”。为了寻求中国“一带一路”倡议的替代方案,华盛顿必须为该地区提供经济项目,并以资金和人力资源作为保障。特朗普应该继续提名候选人以填补亚洲事务的高级外交官的职位。
2019年6月,五角大楼发布了《印太战略报告》,阐述了美国对亚洲的承诺,清晰而简明的陈述了美国在该地区面临的挑战。该报告警告说,北京正在寻求通过利用军事现代化,实施影响行动和垄断经济措施等方式来胁迫其他国家,以便重塑该地区秩序。
在2019年11月即将举行的东亚峰会是华盛顿展示其目标的一个重要机会。如果美国想要保持东南亚合作伙伴对基于规则的区域秩序的支持,那么它必须以自己的方式与他们对话,而不是将过时的冷战话语应用到今天更为复杂的竞争中。如果特朗普选择像去年一样不参加峰会,那么东南亚国家可能会认为它们不是美国的优先选择。在这种情况下,它们将不可避免地进一步入向中国靠拢,加快了美国影响力下降的时代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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