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基”和“海基”:缅甸若开邦冲突的另类视角

编辑:丁学良 文章类型:观点时评 发布于2017-09-25 15:19:11 共1558人阅读
文章导读 “陆基”和“海基”:缅甸若开邦冲突的另类视角

在眼下的国际关系领域里,缅甸若开邦(Rakhine)的冲突是被关注的第二大焦点,仅次于朝鲜半岛核武器导弹项目引发的危机(纽约联合国2017年9月19日讯:“联合国大会总辩论聚焦3大议题:朝核危机、缅甸罗兴亚人、气候变迁挑战”)。若开邦的冲突虽然比不上朝核问题那么火爆,但却暗含了多层次多维度的文化、种族、宗教、经济、特别是地缘政治的矛盾,其复杂性和迷惑程度甚至超过了朝核问题。比如,缅甸的这场冲突中受影响最烈的那个群体,争端各方连正式名称都无法达成一致意见。国际上绝大部分的分析和评论使用的是该群体的自称“罗兴亚人(海外华人也译为‘洛兴雅人’)”,而缅甸官方和大部分民间团体却拒绝这个称号,坚持用“若开邦的孟加拉穆斯林非法移民”。笔者为简便起见,暂采用“若开邦穆斯林”的称呼,它大概是争端各方大体上尚可接受的折中标签。

 

 

缅甸若开邦包多 被毁坏的清真寺

若开邦的调研

本世纪开头的四、五年期间,笔者参加由东南亚著名国际经济政策专家汪华林博士率领的多国研究队,数次沿着从泰国中部达府开车到缅甸前首都仰光、然后延伸到若开邦海岸一带的考察路线,学到了不少非书卷性质的认知和体会。我们各自着手的研究项目不能依赖纸上谈兵的抽象知识:汪博士的泰国方注重的是泰国和缅甸的政经及安全关系,那时期在两国边境地区,有数量可观的缅甸临时劳工和更多的长期遗留下来的逃离战争和内乱的难民;缅甸方注重的是泰国和中国在该国的近期中期投资前景,那时期泰中是缅甸最大的外资来源;笔者则是注重缅甸西部频临印度洋的地区从地缘经济和政治的视野看,将给太平洋区域的中国进入印度洋区域提供哪些便利?抱着这个研究目标,笔者自然会把若开邦的社会秩序、周边安全状况、族群关系尤其是跨境民族的问题置于考察的优先单子上。

 

2012年 缅甸消防员在若开邦实兑的一处骚乱街区准备灭火

 

我们综合考察队受到缅甸官方的特殊照顾,第一次驱车去若开邦时被委婉告知:那边是属于缅甸最敏感的边境地带,因为该邦1.42万平方英里的狭长土地上,居住着超过100万的原先来自孟加拉的穆斯林人,占该邦全部人口的40%左右。他们不享有缅甸公民身份,并不全然是由于宗教信仰,而是起因于很多异常难以解决的历史要素。当笔者试图进一步询问是哪些要素时,缅甸官方人士显得很自律,不多言语。那时期该国的联邦政府是丹瑞(Than Shwe)大将为首的军人全面主持,纪律非常严厉。

当地的历史记忆

所幸我们考察队里有两位缅甸成员不同一般,丈夫是时任的国会议员,妻子出身老牌贵族门第,都受过高等教育,都比较客观平和,都能用英语讨论复杂课题。经他们一路谨慎小心的吹风,我们基本上搞清楚了这百万以上的穆斯林里面只有少数才是第一代主动跑过来的,大多数是在两百年左右的漫长时间里因各种近代史的巨流“席卷”过来的——有些是被英国殖民主义经贸力量从英属印度(如今的孟加拉是其一部分)组织到缅甸(当时也是英属印度的一部分)来开荒种地的,有些是被欧洲跨国公司花钱送到缅甸做低档加工业苦力的,有些是被殖民主义政权安排到缅甸来维持秩序的,还有一些是被西方帝国主义军队征召到缅甸来镇压本地老百姓的。恰恰是最后两种人种下了几个世代最难以化解的深仇大恨,因为当年他们中间的不少成员(以“孟加拉第V军”为骨干)充当了帝国主义势力的工具,杀人放火,强占土地,夺人妻女。长达两百年的阶级仇民族恨,化解起来谈何容易?

 

缅甸若开邦 一名男子展示他背上的伤疤 他在之前爆发的骚乱和纵火事件中受伤

 

如果一个族群不是列在缅甸官方的“民族”名单里,其成员就不能够变成公民,若开邦穆斯林便不属于缅甸的135个被承认的“民族”(其实更接近于“部落”)。不具备缅甸公民身份的若开邦穆斯林,不能够享受一系列基本权益,如拥有土地权、孩子上学权、投票权。毋庸讳言,拥有土地权对劳动阶层的生存至关重要,而在东南亚好几个国家里,都拒绝非本国公民拥有土地产权,哪怕你已经是第二代、第三代的实际居民。早年的印尼也是以类似的立法,拒绝给予该国的几代华人掌控土地产权。

站立在若开邦的海岸沿线放眼望去,你不能不赞叹那儿的茫茫无边际,几乎看不到除了大海和蓝天以外的任何实物挡住视线。这恰恰是我们从包括那两位缅甸考察员在内的当地居民那儿获得的鲜活认知——这个狭长海滨地带的许许多多历史的和当下的社会现象及引发的矛盾冲突,都必须置于“陆基”和“海基”的两大互动视野里予以理解。笔者在缅甸以及诸多南洋岛国和半岛区域里,多年以来从当地民众和传媒界及学界处吸取的各类资讯,大部分是以海洋-海岛-海岸沿线为基础的知识,简称为“海基知识”。而在这之前,笔者的成长背景使自己获取的大部分是以内陆或大陆为基础的知识,简称为“陆基知识”。

 

缅甸若开邦信德莫村 穆斯林难民停在岸边的木船队

 

这两种知识系统虽然也有交叉重叠的部位,但更多部位是反差显著:二者立足点不同,谋生方式和经验不同,观察角度不同,综合视野不同,评价标准不同,最后归结为“世界观-地球观-人类观”不同。举一个最浅显的例子,在“陆基知识”系统里,土地自然是一切财富的根本,由此而视“飘洋过海”为人生际遇的下行途径,不得已而为之。可是对于那些已经在“海基”大环境里立足成长的人们来说,海洋才是无穷机会的源头,各种海产当然包括在内,更大的机缘则是海上贸易,尤其是长途贸易。大史学家布罗代尔(Fernand Braudel)在他的最有名的著作里,强调的就是这一点(详阅布罗代尔:《菲利普二世时代的地中海和地中海世界》,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年译版第1卷)。与此相对照的中国历史上的“陆基”观念的研究资料,汗牛充栋(参阅专题介绍:“海贼,商人与船工:明末福建海洋社群研究回顾”,香港:《近代史研究通讯》,Vol.1,第22- 27页,2016年11月,Baptist University, MHRC)。

如果我们往更深一层去比较两种知识系统,在“陆基”大环境里,历史上的绝大多数重要事件,都是发生和了结在以“王朝”、“王国”、“帝国”或近代形成的“民族国家”这类政治框架里,因为陆地上的划界相对来说更明确和固定一些,哪怕是在技术不发达的农业社会和初期工业化阶段。可是假如我们把立足点转至“海基”大环境,一直以来的划界就不那么明确,绝大多数的重要事件很难放在上述的政治框架里予以描述。描述者必须把他们的座标图聚焦在海岛、港口、海上航道、沿海商贸带、沿海武装据点或近代以来的海军基地之上。如果描述者把他们的对象即事件及其过程硬性地置于上述的“陆基”政治框架里,这些故事就会被削足适履、失却真相。海洋给敢于冒险的个人和团体提供了活动的更大空间和更高自由度,若是力图把他们的故事讲得更合乎实际,讲者就得具备更加超脱的心智平台。这是笔者从1996年以后在调研过程中受到的各种刺激之简要总结,感受越来越强韧。

 

缅甸若开邦信德莫穆斯林难民的栖身所

还是要有整合

把视线拉回到若开邦的冲突,可以这么说:两百年来陆续进入当今称作缅甸领土的穆斯林,多半是被海洋的便利及其力量吸引或席卷过来的。沿海地带的民众对于“领土”的概念很模糊,只要有一条船,顺风顺水漂流过去,就找到了一块落脚点,依旧是靠海吃海。如果没什么大障碍,有些人就会长期留下来。“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帝何德于我哉!”对于陆基氛围里的民众多半是梦想,对于海基氛围里的民众才更接近于真实。千百年来这种靠着海洋的便利自由漂来漂去的移民,到了近代才变成有组织的规模操作,而这也是靠着海洋的力量——基于海权的殖民主义来到了印度洋和太平洋,沿海的港口及商贸点就变成殖民势力的据点和海军基地。原先在孟加拉那边的穆斯林和在缅甸这边的居民,长时段里都是英属印度帝国的子民,被殖民主义势力组织到这儿那儿打工当兵等等。

这种自主的或被动的移民流,一直到了“民族国家”兴起才变得非常麻烦,因为领土划界和公民权是民族国家的核心。其它的东南亚国家几十年来陆续解决了这个问题,就是“大部分移民转成公民”,如马来西亚和印尼。笔者真诚希望缅甸也能把若开邦温和穆斯林作此转变,这既有利于该国的安定和反恐,也有利于当年笔者去那里考察的目标之落实——使其沿海港口成为中国进入印度洋区域的方便可靠途径。

本文仅供阅读参考 不代表缅华网的观点和立场

作者简介:

丁学良,出身于皖南农村,求学于上海高校,见习于北京中心,游学于美国东北,就业于亚太美欧。1992年获得哈佛大学博士学位后,先后在哈佛本科生院、国立澳大利亚大学亚太研究院、美国卡内基国际和平基金会教学或研究。目前是香港科技大学教授、深圳大学中国海外利益研究中心指导。他的英文和中文著作分别由剑桥大学出版社、牛津大学出版社、台湾联经出版公司、韩国成均馆大学出版社、北京大学出版社等出版发行。他的新近著作包括《中国模式:赞成与反对》《我读天下无字书》《革命与反革命追忆》《中国的软实力和周边国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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