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暴行-被遗忘的大屠杀》连载十二:结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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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别:纪实文学
作者:[美]张纯如
译校:孙英春等
张纯如(Iris Chang,1968年3月28日-2004年11月9日),美国著名的华裔女作家、历史学家和自由撰稿人,以出版英文历史著作《南京暴行:被遗忘的大屠杀》(The Rape of Nanking)而闻名。
结 语
南京的暴行只是日本在9年战争中无数野蛮行径中的一个事件。在南京大屠杀之前,日本就头一个打破了空中力量只能用做战场武器的禁令,而将其用于威胁平民百姓,日本也因此而臭名昭著。而后,日本又发动其军队开始屠杀,从上海到南京,然后发展到中国内地。
虽然日语中没有一个词等同于德语中的“最后解决”,日本天皇政府却批准了在中国某些地区实施人工灭绝的政策。其中最残忍的之一是在中国华北地区实行的“三光政策”(杀光、抢光、烧光),因为在那里,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游击队对日本人进行了猛烈和有效的斗争。一位沮丧的日军上校在日记中记下了这一残暴政策是如何简单明了:“我从上级那里接到命令,这里的每个人都必须被杀掉。”
这项政策的结果是,1941年日本人又发动了以赶尽杀绝中国华北农村所有人口的大规模恐怖战争。华北人口从4,400万锐减到2,500万。虽然一些学者认为上百万的老百姓逃到了安全地带,但至少有一位研究中国的学者朱尔斯·阿彻认为,当时在这一地区失踪的1,900万人中,大部分是被日本人杀害了。《中国流血的世纪》的作者R.J.拉梅尔指出,即使当时中国只有百分之五的人口被杀害,死者数量也将接近100万。
为对付中国人,日本人还进行了惨无人道的生物武器试验。因怀疑中国村庄帮助了在1942年4月东京杜里特空袭中的美国飞行员,日本人对这些村子使用了生物武器进行报复。在可以降落轰炸机的地带,他们屠杀了25万中国平民,还破坏了方圆2万英里的所有中国机场。像所有在战争中遭到践踏的地区一样,这些地方都受到疾痛的侵袭。我们已经知道,日本飞行员在如上海、宁波和承德这样的大城市播撒携带瘟疫病菌的跳蚤,并把装有各种致病微生物--霍乱,痢疾,伤寒,瘟疫,炭疽和副伤寒……的瓶子投进河流、水井、水库和房屋里。日本人为传染中国平民和军人,还在食物中掺杂了致命的病菌。他们把带有伤寒病菌的饼干扔在露营地附近,引诱饥饿的中国农民;在成千上万中国战俘被释放前,日本人给他们吃注射了伤寒和副伤寒病毒的蛋卷。
最后的死亡人数统计简直令人难以置信,是在1,578,000到6,325,000之间。R.J.拉梅尔提供了较为保守的数字:有3,949,000人被杀害,其中400,000人是平民。但是,他指出,有数百万人由于日本人的掠夺、轰炸和医药试验而死于饥饿和疾病。如果这些死亡人口也计算在内的话,可以说,在对华战争中日本人共杀害了900万中国人。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是无法想象日本士兵和军官在何种心理下犯下这些滔天罪行的。但有很多历史学家、目击者、幸存者以及当年的作恶者自己都总结了是什么驱使日本皇军犯下这些赤裸裸的罪行。
一些日本学者相信,中日战争中的南京暴行及其他残暴行为是由一种叫“压迫的传导”现象造成的。据《隐藏的恐怖:在二战中的日本战争罪行》的作者田中雄喜所说,日本现代军队自其诞生之日起就有巨大的暴行隐患。原因有二:首先是日军官兵中存在的独断专行和残酷虐待,再就是日本社会由天皇身旁的人支配的森严的等级制度。在侵占南京之前,日军对自己的士兵也长期施加羞辱。士兵被迫为长官洗内衣,或是温顺地站着任由长官掴耳光,直至鲜血横流。用乔治·奥威尔的话说,日本士兵时常受到的这些抽打,是来自长官的“爱的行动”;而日本海军用“铁拳”加强的残暴纪律,则被叫做“爱之鞭”。
人们常说,权力最小的人一旦握有对社会等级中更低微人们的生杀大权,常常会变成最残暴不仁的人。日本士兵来到海外后,因为森严的等级制度而压抑的残暴突然得到了发泄。在外国领土或殖民地上,作为天皇的代表,日本士兵享有巨大的权力。在中国,即使是最低级的日本列兵,其地位也要超过最有权有势的中国人。由此不难看出,长期被压抑的愤怒、仇恨和对权力的恐惧就是如此在南京爆发成无法控制的暴力。日本士兵沉默地接受了长官施加的一切,那么中国人也必须接受他们选择的一切暴行。
学者们认为,侵华暴行的第二个原因是许多日本军人对中国人的鄙视--这种鄙视是通过数十年的宣传、教育和社会灌输形成的。如果说中日两个民族种族不同的话,日本人和中国人也是很相似的(也许正因如此,日本人感到自己的独特性受到了威胁)。尽管这样,皇军中许多人把中国人看作是低于人类的人种,对他们来说,杀中国人就像踩死臭虫或杀猪一样,不必有任何道德上的压力。事实上,无论是在战前还是战争期间,各个级别的日本军人时常把中国人同猪相提并论。比如,一位日本将军告诉一位记者说:“坦率地说,你对中国人的看法与我完全不同。你认为中国人是人,而我认为他们是猪。”在南京,一个日本军官把中国俘虏十人一组绑在一起,把每一级推进一个坑里,然后烧死他们。这位军官为自己开脱罪责时解释说,他在杀人时的感受同他杀猪时一样。1938年,一个名叫东史郎的日本士兵在日记中揭露:“现在,一头猪比一个人(中国人)的命更值钱。因为猪肉能吃。”
第三个因素是宗教。日本皇军给暴力冠以神圣的光环,使暴力具有一种文化上的必要性,这种力量丝毫不亚于在十字军东征和西班牙宗教法庭时期那种驱使欧洲人的力量。在1933年的一次讲演中,一个日本将军说:“每一颗子弹都必须充满帝国的风范,每一支刺刀尖上都必须烙有民族的精神”。
几乎没有日本人怀疑其在中国的使命是否正义。一位曾参加过南京暴行的前日本士兵卡富白道说,他所受的教育使他深信天皇是全世界理所当然的统治者,日本人是世界上最优秀的种族,控制亚洲是日本的使命。当一位当地的基督教士问他:“上帝和天皇谁更伟大?”时,他毫无疑问地回答:“天皇。”有一个比上帝还高大的东西站在自己一边,日本军队很自然地走了下一步--认为战争,甚至包括随之而来的暴力,能够最终使日本及其受害者受益。一些人把暴行当作达到胜利的必要工具,这个日本的胜利能够帮助所有的人,并在日本的“大东亚共荣圈”之下建立一个更好的中国。这种态度也表现在那些无情地殴打学生和士兵的老师和军官身上,他们在殴打时坚持认为这全是为了爱护。
或许正是松井石根将军在试图粉饰日本侵华行为时总结了这种盛行的自欺欺人的“道德感”。在1937年去上海之前,他对支持者说:“我上前线并不是去与敌人战争,而是去抚慰(被打击的)兄弟。”后来,他又谈起入侵中国:
日本和中国之间的战斗一直是“亚洲大家庭”中的兄弟之争。……在那些日子里,我一直相信这种战斗是帮助中国人进行反思的一个途径。我们这么做并不是因为憎恨他们,相反,我们太爱他们了。这正像在一个家庭中,当大哥对胡作非为的小弟忍无可忍时,为了使小弟行为端正,不得不严责他。
不管战后历史的进程如何,南京的暴行将永远是人类的荣耀之中的一块污迹。但使这块污迹特别令人厌恶的是历史并没有为这个故事写下一个适当的结局。60年后,日本作为一个民族,还在试图埋葬南京的受难者--不是像1937年那样葬于地下,而是要把他们埋葬在被历史遗忘的角落。在这种无耻行为的掩盖之下,由于很少有人试着记录并为公众系统地描述,南京大屠杀目前在西方几乎无人知晓。
本书的初衷是从日本颠倒黑白的宣扬者的贬抑中解救南京大屠杀的受害者。为南京数十万死难者的无名之墓写下铭文。它是一部对人性阴暗面的个人探索之作。南京的暴行留给我们很多教训,其中之一是:人类的文明是多么浅薄。也有人认为日本人是非常邪恶的--他们永远是一个危险的民族。但在读完几箱关于日本战争罪行的材料,浏览了浩瀚的世界历史中古代诸多暴行的记录之后,我不得不得出这样的结论:与其说日本在二战中的行径是由危险的民族性所致,倒不如说是在一个脆弱的文化中,一个危险的政府在一个危险的时刻将其危险的理论贩卖到另一个与之看法截然相反的民族所致。我们应以慎重的态度看待南京的暴行--它阐明了人是多么容易被鼓励让十几岁的孩子泯灭天性,成为可怕的杀人机器。
从南京暴行得出的另一个教训是大屠杀中强权的作用。那些曾研究了历史上大屠杀的人已经指出,政府中的高度集权是致命的--只有某种意义上绝对的强权才会制造像南京暴行这样的惨剧。在90年代,世界上研究大规模杀害(demo-cide)的泰斗R.J.拉梅尔(democide是他杜撰的术语,包括了种族灭绝和政府进行的大屠杀),完成了对本世纪和古甘暴行的系统、量化的研究,他引用著名的阿克顿勋爵(1834-1902,英国历史学家。--编注)的一句话概括这个令人难忘的研究:“强权杀人,绝对的强权绝对地杀人。”拉梅尔曼现,一个政府越是不限制其强权,它就越容易因其领导人自妄想或精神上阴暗的冲动驱使,向他国政府发动战争。日本不是例外,像南京大屠杀这样的众多暴行,如果不是难以避免的,也是意料之中的向专制制度发展的结果,是由军队和皇族控制的强权驱动整个民族,实现少数拥有大权者的病:目标所导致的。
我们还有第三个需要汲取的教训,它或许也是最惨重一个教训。它存在于人们在接受屠杀上那种可怕的悠闲之中,它使我们大家都成为难以置信的恶行的被动的观众。当年,南京的暴行曾占据世界各地报纸的头版,但就在南京全城喋血之时,大多数世人却袖手旁观。国际社会对南京暴行的反应竟与最近人们对波黑和卢旺达暴行的反应有着可怕的相似:在成千上万的人令人难以置信地悲惨死去的时候,全世界只是在看着CNN的新闻,袖手旁观。或许可以说,由于战时屠杀十分机密和迅速,美国和其他国家没能及早地阻止纳粹党人的“最后解决”,直到盟军士兵解放了集中营,亲眼看到那里惨不忍睹的情形,很多人才开始接受有关报道的真实性。但对于南京的暴行和前南斯拉夫的屠杀,我们没有这样的借口。南京暴行的消息曾赫然刊登在像《纽约时报》这样的报纸上,几乎我们每个人的起居室里也曾天天播放着波斯尼亚的暴乱。显然,只要罪恶离我们远得不足以对个人形成威胁,人性中一些扭曲的东西会使最令人难以言说的罪恶在瞬间变成平常琐事。
可悲的是,世人仍以消极的态度面对日本的第二次暴行--日本人拒绝为他们在南京的罪行道歉,甚至拒绝承认发生过大屠杀,更有甚者,日本的极端分子还试图在世界历史中涂抹掉这一事件。要了解这种不公正的程度,人们只须比较一下日本和德国政府在战后的赔偿就一清二楚了。虽然仅金钱本身不能使死难者复生,也不能磨去幸存者痛苦的记忆,但至少可以说明罪孽的元凶究竟是谁。
作为赔偿,德国政府已至少支付了880亿德国马克,还要在2005年赔偿200亿德国马克。如果把所有的赔款加在一起,包括个人受难者赔偿、财产损失赔偿、抚恤性赔偿、国家法定赔偿、特别问题最后赔偿,以及根据国际协定对以色列和16个其他国家战争损失的赔款,这些共计1240亿德国马克,折合600亿美元。日本人则几乎没有为自己在战争中的罪行付出任何赔偿。有一个时期,就连瑞士都拿出数十亿美元补偿战争中受到损失的犹太人的账户,而许多日本重要官员却继续相信(或是假装相信)他们的国家从未做过任何应当赔偿或是道歉的事。他们还诡辩说,他们的政府被指责所犯下的许多暴行从来就没有发生过,那些确凿的证据不过是中国人和其他辱没日本的人捏造出来的。
今天,日本政府认为所有的战争赔偿事宜都已被1952年旧金山和平协定所解决了。但读一下这个协定就会发现,问题是要搁置到日本经济条件好转之后再进行解决。协定第五章14款规定:“日本应向各盟国进行赔偿已是共识。但是日本目前资源匮乏的情况也有目共睹,所以,须等其经济复苏,再向各国的所有损失和痛苦进行彻底的赔偿,并同时履行其他义务”。
冷战时期最有讽刺意味的一件事是,日本不仅躲避了赔偿的责任,还从美国得到了数十亿美元的援助,使其从美国的敌对国成为经济强国和竞争者。现在,亚洲人民十分关注日本人中军国主义抬头的迹象。在里根当政时期,美国帮助日本加强军事力量--这引起了许多曾多年遭受日本战争侵略的民族的警惕。菲律宾外交部长、普里策奖获得者、二战期间麦克阿瑟将军的副官卡洛斯·罗慕洛说:“忽视历史的人更容易成为历史的受害者”。他对日本文化所激发的竞争性的民族精神有很深的理解:“日本人是一个执著的民族,也很有头脑。在二战末期,没人能想到日本成为世界上经济最发达的国家--但他们做到了。如果你给他们成为军事强国的机会--他们将真的会成为军事强国。”
但冷战已经结束了,中国正从封闭走向开放,并迅速发展起来,其他曾在战争期间受到日本欺凌的亚洲国家也在世界经济竞技场中崛起,能够同日本相匹敌。在今后的几年里,人们会看到针对日本战争罪行的积极的大跨步行动。美国社会正在更民主地融入亚洲人。与他们密集于科技领域听父辈们不同,年轻的华裔美国人和华裔加拿大人正迅速地扩大在法律、政治和新闻业中的影响--在北美历史上,亚洲人很少在这些领域涉足。
从我开始写作本书到脱稿期间,公众对南京大屠杀的关注大大地增加了。在90年代,出现了大量关于南京暴行以及关于慰安妇、日本用战争受难者进行医学试验和其他有关暴行的小说、历史著作和报刊文章。旧金山的学校正计划将南京的暴行纳入课程表,华人地产商也已规划了建立中国屠杀纪念馆的蓝图。
在本书即将完成之际,美国政府已开始对社会活动家的要求作出反应,向日本施加压力,迫使其面对战争的暴行。1996年12月3日,美国司法部列出了日本战犯的名单,禁止他们进入美国。1997年4月,前美国驻日大使沃尔特.蒙代尔对新闻界说,日本必须诚实地面对历史。他希望日本为其战争罪行充分道歉。另外,南京的暴行成为一项提案,不久将会进入美国众议院。1997年春,议员们同人权活动家一道起草了一项提案,谴责日本在二战期间虐待美国和其他国的战俘,要求日本向战争受难者正式道歉和赔偿。
迫使日本政府面对其战时政府罪行全部事实的运动甚至正在日本得到支持。对官方否认战争暴行的行为,日本有良知的公民也感到十分羞愧和不安。一部分活跃的日本人认为,如果日本想在未来得到周边国家的信任,其政府必须承认过去。1997年,日本复交友谊协会(一个民间团体。--编注)发表了以下声明:
在过去的战争中,日本十分傲慢自负,它侵略其他亚洲国家,给许许多多的人尤其是中国人带来了苦难。在19世纪30年代前后15的岁月中,日本一直发动着对中国的战争。持久的战争使数千万中国人成为受难者。在此,我们真诚地为日本过去的错误道歉,请原谅。
当今一代的日本人正面临一个重大的选择。他们可以继续自欺欺人,把日本侵略战争当作“圣战”,而日本的战败仅仅是由于美国的经济实力。或者同本民族过去的残暴行径决裂,认清这样的事实:正是因为日本战败,它才无法将其可怕的“爱”施加到更多的人身上,这个世界才变得更加美好:如果当代日本人不采取行动去坚持真相,历史就会给他们带来如同其先辈一样声名狼藉的危险。
对于自己在南京犯下的滔天罪行,日本不仅在法律上有责任,更在道义上有义务去承认。至少,日本政府应当向受难者发表声明正式道歉,并赔偿浩劫中的受难者。更重要的是,要将大屠杀的真相教育给将来的每一代日本公民。如果日本还期望得到国际社会的尊重,并合上自己历史上污迹斑斑的黑暗篇章的话,这些早就应该做到的工作对日本十分重要。
中译本出版后记
本书是一本以档案和口述资料为基础的新闻体优秀历史著作。原书是用英文写作的,有大量的人名,特别是日本人和中国人的姓名。日本人姓名完全是罗马字拼音,要译成日文汉字,除一些著名人物外,有些名不见经传的人名,翻译起来难求准确;书中中国人名又多系按广东方言发音译成英文,现在要再还原译成按普通话发音的姓名,除一些知名者外,难度更大。基于此种技术上的原因,原书中有“致谢”一篇,文中有大量无法查考的中国人和日本人姓名,如果按原文照录或音译留存,对我国读者意义不大,因此只好略去不译。此外,尽管译者和编者尽力做了查考工作,译文中难免仍有姓名译名不准确处。以上情况,敬希张纯如女士和读者见谅。
本书揭露南京大屠杀真相和分析其渊源,深入、全面、严谨,是极有史料价值的著作,对提醒世人勿忘这次亘古未闻的空前惨剧,起到“前事不忘,后世之师”的警世作用,我们在翻译时除略去个别可能产生负面影响的评论性词句外,均全文照译。
本书编者和译者对作为华裔美国人的张纯如女士所表现的强烈的正义感、严肃的职业责任心和华夏子孙的民族亲情表示钦佩。广大读者读过此书,当会人同此心,与我们同感。
参加本书翻译工作的有:
孙英春(序言、导言、第九章、第十章)
徐蓝(第一、二、四章)
王一禾(第六、七、八章)
鲁静(第五章)
韩莉(第三章)
孙英春还担任本书统稿和部分校订工作
1998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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