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十一年:中缅姚关之战
堂堂中国,不能为内奔者作张主,何以威远?
——(中国明朝)邓子龙,1583年
中国有没有可能从国家间博弈的参与者(game player)转变为和平缔造者(peace maker)?
——(缅)秋秋盛,2018年
以下全文钞录云南施甸县姚关镇清平洞《恤忠祠记》碑文。该碑撰刻于明万历十五年冬十月,全文共2346字,主要记述了邓子龙在滇西的军事行动。
赐进士出身、奉仪大夫、云南按察司分巡金沧佥事关西信亭李士达 撰文
赐进士出身、嘉议大夫、整饬金腾兵备、云南按察司使南昌春宇姜忻书丹
赐进士出身、中宪大夫、云南按察司分巡金沧副使余姚云屏胡维篆额
抚镇建恤忠祠者,乃纪将兵冲锋破阵,平缅夷,定湾、耿, 复诸郡,开西南太平,阵亡死事之颠末也。
粤自王靖远(按:王骥)麓川之役,因循百年,蕞尔缅丑,突起洞吴,据得楞摆古城,势渐猖獗。宣慰中惟木邦(按:故地在缅甸掸邦北部兴威)罕拔雄,为滇国西南大藩屏 , 缅阴结为蚕食诸慰计。既吞三宣 , 号招诸土司州府附矣。乃诱拔掳之,尽有西南土宇,逼邻内治仅一线,中国不以问,缅始矫轻,僭称王,蓄异志。莽瑞体子应礼愈骄逞(按:此处误。当是莽应龙子莽应里。)。
莽应龙
木邦部耿马(按:故地在临沧市耿马县)罕虔者,五子皆剽桀不可制 ,以四女谋婿威远(按:故地在普洱市景谷县)、大候、 镇康(按:故地在临沧市镇康县)、湾甸(按:故地在保山市昌宁县)之州官。耿马又全滇诸路之总会,由威远可出元江,由大候可出楚雄,镇康出蒙化、大理,湾甸出永昌。陇川有岳凤者,三子亦称桀,而陇可出腾越。
万历十一年,应礼以凤夺陇,欲据腾;虔夺木邦,欲据永,并出诸府。拔子罕进忠畏缅奔内,虔构缅追之,以尝中国 。 癸未正二日,破姚关(按:故地在保山市施甸县姚关镇),焚施甸 , 攻顺宁(按:故地在临沧市凤庆县),寇猛淋(按:故地在保山市龙陵县) , 杀官军 , 剽焚为烈,恃象马所向无前,益轻中国矣 。始谋五路寇全滇,当事者征罗雄、沾益等处,数万乒戍险隘。民遭毒虐,惨于敌。
督抚刘公世曾计曰: “安得智勇将以戡之 ?” 直指董公(按:云南巡按董裕)曰: “非邓将军不可也。将军功闽广,平五开,有智勇声。” 疏公名于朝 , 特敕公来守永昌。公知缅惟象恃 , 日:“吾有其具也。” 携部兵三千,弃妻子,兼程来至。批舆图 , 对督抚日:“凤贼虽剧,僻西隅,惟耿马乃缅贼入寇之停释,居腹心,牵制全滇。虔子婿众且骄 , 得虔则凤为囊中物。” 众愕然 , 日:“兵寡 , 安有是望哉? 能不失 故物足矣。” 公日:“兵贵精 , 众寡在将耳 ” 。
邓子龙
于五月十七日入永昌。时昌人内困于城守 , 外扰于戍役,望公若 云霓 。公至,辟四门,撤城守,曰:“我在,何必尔!” 斩武定 剽民者 , 戍役皆股懔, 尽撤之。谒神告庙 , 每垂涕。三日 , 出南城,指关誓曰:“不复三宣诸郡,不擒罕、岳诸夷 , 不平西南一统,不复入此关!” 至姚,见白骨暴榛莽,与士卒断发誓曰:“与汝三千人来八千里,以赤心同死生,虽寇数百万,乌合何足惧 , 断不共此天!” 洒泣激扬 , 人皆拔剑扼腕,欲一战 。
初会当事者,指进忠为兵端,议归缅,可己衅。公曰:“使缅既得忠,复求大理可乎? 复求滇省可乎? 头可断,进忠必不可 与!堂堂中国,不能为内奔者作张主,何以威远? ” 急追之还 。有谓景宗真为奸贰 , 当绝之以杜窥测。公曰:“机在心,不必阻 内附。” 竟纳之为心腹 , 出入不问。
公因之往喳里江(按:怒江),审要害,筑营垒,列烽堠。筑坚营于关中 , 以 把总陈信为前部 , 居关 外,以吴松、范进、胥朝、余胜等副之 ;以邹良臣为左部 , 军摆跨,以叶武等副之;以杜亮为右部,军茨竹坪,以千户万邦宪等副之。邓勇统奇兵,远出猛波罗,截归道桥。置粮于锡窝营,又置于猛堆营,又置于猛波罗营,并旗鼓,令守者:“贼到,勿与战 ,且走。” 云屯星列,若张罝然 ,惟㕙之待也 。
缅统阿瓦、洞吴、猛鳖、猛密 、蛮莫、陇川、武章、雍会 、光脑诸路兵数十万自西来,以弟景迈莽应龙统车里(按:故地在西双版纳)、八百(按:故地在泰国北部清迈)、孟艮(按:故地在缅甸景栋)、孟连、耿马诸路兵数十万自东来 , 约会宗真于姚关 , 期十一月初三入施甸 , 初六破永昌 。
侦报日数至,公知矣。垂语宗真日:“吾何有于缅众哉 , 惟象虑耳”。宗真问:“红笼中为何物? ” 日:“却象者 ” 。宗真窃心喜 ,曰:“象何物也 , 可以纸笼制哉? ” 公又日 : “ 据汝说 , 贼尚远 , 吾且往筑松坡营 ”。旋返 , 当旬日 , 令兵士取大竹各五尺 。宗真 问故。日:“取水也” 。 公取道西山,用巨缆连竹渡江,一昼夜即抵关 。
贼见诸营不整,笑曰:“吾固知汉兵怯,已弃粮走矣。” 随轻骑争先来,初二日渡猛波罗,公把酒赋诗,不问。平旦,缅临关 , 公令前军偃旗搦战, 先设沟垒险。至晡时,缅不能进尺寸 , 缅止,饥渴。公亲挥中军指挥赵凤翱、杨鹏翔 、陈韬、张光胤 , 令左右伏兵大张旗鼓,火龙尽发,杀声震天。火箭中象,象奔 ,伏弩齐发,红衣数头目俱落象,翼兵冲击,缅大溃,斩首千 余,尸横满山,血流满涧。 余顺坡草奔戾下 , 至今草生不上指。 后萧大夫睹之 , 作《偃草坡》记焉 。追至攀枝花,夜战,贼败争渡,邓勇己绝桥,投尸水中者如蚁 , 水为尽黑矣。残夷奔命,岳凤子囊乌带伤,狼狈而西 。
公谓众:“西贼已败走,东贼尚雄炽,宗真虽阵死,渠魁罕虔尚未获 , 力取必费手。” 度虔欲得进忠为缅功,计召宗才,曰:“ 惜尔兄不在,无可语虔者,此兵端本自罕进忠 , 若能说虔 , 我愿 缚进忠以罢兵 , 即奏虔为宣慰 ” 。宗才语虔,虔犹豫 。 闻公已缝进忠于辕门,始令子招罕伏险为后援,欣然纠缅兵象马趋湾甸。正月廿日,伏起而擒之, 斩首八百余级,湾甸平。
虔子招罕闻之,集八德、猛库、猛猛、混僻、孽赖诸部兵 , 守 险愈坚 。收妻子于三尖山,周围削壁,上有粮水。汉孔明止至无粮山,王靖远至回龙 , 举弗能克。招自恃居铁城 , 必无患矣。
初 , 公擒虔,得余党,悉给米以释之,且慰云:“ 罪在得虔 , 不及妻子也。” 佯收兵还 , 伏险者闻之 , 懈 。 遣邹良臣率进忠绕 喳里,进孟定,伪张旗鼓攻八德。八德系耿马之老巢,伏贼闻 , 弃险趋救之。招势孤,退守三尖山,公得长驱至山麓 。 贼扎妻 子象马于后山 , 前与我兵对守。呼招降,招坐笑自若,谓官兵 飞亦不能上。公先令邓勇袭锡展 , 援后山上 , 以大炮为期。后 山火龙发,象马自蹂乱,贼属坠崖者若空中落叶然。前兵上拥 , 擒招罕 , 俘斩数千类,耿马平。声震诸夷,岳凤父子降。猛猛、猛撒、孟连、车里、孟艮、八百尽称贡。幅员数千里 , 羁縻百余年,皆响应于三战。
使公迟一月至,昌必破,诸路乘胜指沧洱,腾在席卷中,虽孙、吴复出,无能为矣 。三战之功 , 岂其微哉!
夫留进忠者,断也 ; 愚宗真者,间也;委粮者 , 诱之也;释获者,安敌心也; 绕八德者 , 攻其救也;袭锡展者 , 乘无备也。皆公之法也。设镇姚、镇安之城所, 耿马、猛撒、猛猛安抚司 , 喳里巡检司 , 出公之建白。城隍、关庙、五显、旗纛诸庙宇,清平、朝天、万仞诸洞,阅武诸台 , 火器诸库 , 报功泉开创,皆功也。赈木邦、镇康、湾甸之归夷,起厉坛义塚祭田之岁租 , 此皆德也 。功德盛矣,公不居。
惟沈仲富、石老三、张仁甫、吴金富、张秀云、李三、吴佑 、 乐明、严三省、杨忠、 饶太,为国事而死者 , 请祠之 。三堂檄曰 : 恤忠祠 , 旌曰 : 捐躯殉国。若崇公像而祀之者 , 被功德者,不容已之,至情也!公惟知精忠翼运而已,伟略匡时而已, 壮志吞缅而已,何有于一祠?
士达分宪署永昌 , 偕守道春宇姜公忻同决战事。视姚关 , 走松坡 , 观营阵之盛迹,赏服之无已,为同心祠以识一时之盛 , 属士达 为 《恤忠祠记 》,敢直书其事如右云。
阿坡、都鲁二寨,西入昌城仅百里,东连顺宁,南抵施甸,北达 永平,林木森翳,槽道峻险,国初至今未能下,卧榻之侧,有此不宾之蒲久矣 。 近贼首莽裕、莽霸思,与董甕、亦登 、 亦林为党与 , 时肆剽掠 , 招纳流亡 , 仇劫南窝、 枯柯等寨。见罗 李公材饬金腾兵,奉督抚议,檄公剿之。公于十四年七月廿日 整旅走右甸,声击董甕,令邹良臣、吴松营答丙 , 牵制亦登、亦林 。 彼三寨以援绝。先令陈信、邓勇、万和、范进、邓廷锡等潜师人阿坡 , 公雨夜趋南窝,裸体渡藤桥,闻哨官文清仁死于险,急令各目启秘缄视 , 始知架天桥 , 断槽险。贼塞, 退无所恃,走无所归,悉就擒,因抚其众为正朔子粒民。 因有阵亡者 , 并得叙之。
万历十五年孟冬吉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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