缅甸诗人潘朵拉谈写作:打破女性创作者在缅甸备受忽视、压抑的现象
采访与翻译:罕丽姝(缅甸华人,台大中文硕士)
出生于1974年的潘朵拉(Pandora),可谓当代缅甸诗坛最活跃的女性诗人,在部落格发表诗作而逐渐广为人知。她的出道与成名,同时也象征着缅甸新一代网路作家的成长和崛起。
缅甸诗坛长期以来都由男性主导,由潘朵拉策画编辑的两册缅甸女性诗选──《调音》及《风声疾疾》的出版,却打破了女性创作者备受忽视、压抑的偏颇现象,开创出新的格局。
2018年台北诗歌节邀请潘朵拉到访,加上《缅甸诗人的故事书》图书与纪录片在台湾的出版与播放,让台湾读者更为好奇缅甸诗人的写作与处境。此次越洋采访,就从她对诗歌的思考,以及对女性诗人的关怀开始谈起。
网路改写缅甸诗坛
得益于家里开租书店之便,以及当教师的父亲之引导,潘朵拉的文学启蒙非常早。 11岁的时候,就已经在学习创作当时还是主流的韵体诗。然而,就在她开始写诗的这几年间,缅甸诗坛掀起了一股要求解放韵脚的诗歌浪潮,时代变革的影响,也反映在潘朵拉此后的诗歌作品之中。
或许是因为经历过这样的诗歌变革,在自己主编的女性诗选──《调音》中,当潘朵拉谈到「诗是什么」,她似乎并不想下一个明确的定义。 「诗歌和我都还在持续变化当中。」潘朵拉如是说。当问及她为何写诗时,她的答案则是:「因为在诗歌里,我找到了最靠近自己灵魂的最大窗口。」可见,写诗对于潘朵拉而言,与自身对话的意义大于一切。虽然她认为,想要成为一个诗人,作品与外界的交流同样非常重要,并提到网路社群媒体发达的当代,发表诗作不但更为便利,在形式及内容方面,也开启了更多的可能性。
Photo Credit:Dana Lixenberg
社群媒体的出现,不仅为缅甸诗人们创造了发表作品的广大平台,也给所有的文字创作者们提供了更多发表机会。潘朵拉认为,这样的现象,无形中让诗人们感受到与其他创作者竞争的压力。在讯息爆炸的网路时代,阅听者投注于诗歌的专注力容易被其他资讯分散,为了争取大家的关注,诗人们乃不得不花更多心思于诗歌形式或内容之创新。例如近年出现的一些波浪状或长短交错的诗形,以及有关性、宗教等议题的诗作,都是此前在缅甸诗歌中很少见到的。
此外,潘朵拉还注意到,近年缅甸诗歌有越写越短的现象。她觉得这种现象,源于诗人必须在短暂的时间内回应时代变化的快节奏生活。问及她对这些诗歌变化所抱持的态度,她说自己比较倾向以开放的态度进行观望,觉得「诗人无论在何时何地如何写诗,只要自己清楚自己在干什么、写什么就已经足够」 ,显然不太愿意妄下批评。
女性的过去、未来与写作
不过,时代的改变打破了传统缅甸女性不得受高等教育的现象,长期以来,在缅甸诗坛势微的女性创作者也日益获得关注,这一点潘朵拉非常乐见其成。怀抱着让更多读者熟悉缅甸女性诗人的理想,她编辑出版了两本缅甸女性诗选,可惜第二本《风声疾疾》造成的回响并不如第一本《调音》,因此,她坦言目前并没有意愿继续编辑第三本。
为了编辑这两本书,她先询问了一些知名诗人们的意见,再从他们那里辗转获得书中所收集的诗人们的联络方式,试图尽量将缅甸各地、各年龄层的女性诗人作品都收入这两本书里。在选择作品的时候,潘朵拉说,为求能够多元表现女性的生活面貌和思想情感,并顾及诗集版面配置,书中收录的诗作并非全是这些诗人的代表作品。诗集命名的由来,则分别取自书中的两首诗──诗人漂梦(Phyu Mon)的〈调音〉,和诗人柯玛新(Kay Mar Shin)的〈给先生您的风声疾疾之诗〉。前者所隐含着准备及协调之双重意味,后者则体现出一股力道,她认为足以代表当代缅甸女性诗人不容忽视的声音力度。
传统缅甸家庭多半将教育视为男性的专利。随着时代进展,女性受教育的机会与程度虽然大幅增加,但受限于女性在家庭中被要求扮演的角色,很难像男性诗人般全身心投入写作,潘朵拉说什至自己也是在这种状态里。对内,「其他男性诗人能够以自身兴趣为主,专注而果决地从事创作,身为女性的我,根本不可能放弃或忽略掉自己应负的责任。我常面临没有足够的时间写诗、注意力常被分散的问题」;对外,「在男性主导的诗坛里,身为女性,我在人际往来方面,总是不可能像男性般左右逢源」。谈到女性身分为创作带来的不便,潘朵拉不无遗憾。
当情感或思绪来不及或不适宜形诸于文字,潘朵拉也会利用色彩和线条,以绘画释放种种生活压力。诗与绘画如果只能选择一个呢?潘朵拉谦虚地说,自己在两方面其实都不算擅长,也没有想过要以其中任何一种为正职。
对她而言,写诗或画画都算是「业余」,正职则是在一些私人或非营利组织担任顾问。曾经留学新加坡国立大学公共政策学院,且在新加坡担任过公务员的潘朵拉,主要为这些公私立组织规划发展方向和员工培训等相关事务。将来若有机会,她也希望能够在这些方面为国家有所贡献。只是基于家庭因素,她说现阶段并没有意愿到仰光以外的地区工作,也不想参与任何政党,对参与国家建设一事,多少抱着一点随缘的态度。
出版审查制度取消后的缅甸
潘朵拉是一个对政治具有热忱,但同时也极为敏感的人。2007到2010年刚刚在诗坛出道,考量到当时森严的出版审查制度,她从未向缅甸任何平面媒体投稿,而是选择将诗作发表在自己的部落格里。 「就算我投稿,因为有审查制度,我想写的东西也未必会获得机会发表吧。」
在一次采访中,她也提到当时创作总是想着该如何躲过出版审查,因此作品往往充斥着意象或隐喻。这种情况在2012年缅甸政府宣布取消审查制度后得到改善。「没有了审查制度以后,诗歌的创作发生了一些改变。自由直率、强而有力的语汇,和挑战传统家国、宗教及人际关系等普通人日常生活观念的议题,也随处可见。」
虽然对此难得的自由极度欢迎,但对于大家如何使用这份自由,潘朵拉也有一些担忧和建议。「个人的自由是如此宝贵,不应该使之妨碍到他人,也不应该用它来制造仇恨。」她的这番话,显然针对此前在缅甸社群媒体上有关宗教、种族等极具争议性或煽动性的话语而发。「如果一个人的自由会对其他人产生负面影响,我们应该意识到这是自由的副作用。目前我们还在努力将之发展成负责任的自由。」言论自由开放以后,或许是因为少了冲破审查限制的动力,潘朵拉说她近几年的诗作已经很少在关注外界,而更倾向于审视自己的内心。「不过有时候看到日常生活中主政者的种种疏忽时,还是会写一些讽刺现实的诗作。我每天面对的所有事物,都会持续反映在我的创作之中。」
在潘朵拉此次提供给2018台北诗歌节的诗作中,有一首描述原始文明受现代文明冲击而消失的诗作──〈野人村〉。全球化的时代,生活在族群多元的缅甸,诗人如何看待民族文化间势不可免的碰撞过程?对于外来文化可能对本民族文化产生的冲击,她又是否感到忧心?
针对上述问题,潘朵拉说,「不仅是缅甸一个国家存在这些问题。随着时代的发展和全球化的扩张,所有民族的文化都在面临威胁」;然而,她已经逐渐放下「以人为本」的执念,时时提醒自己不过是地球上诸多生命中的一个而已。「以全球化的眼光来看,执着于『人』这个名称之下的想法,是非常狭隘的。从佛法上来说,所有的一切现象,也并不是永恒的存在。」只是在现实生活中,人类难免会眷恋熟悉的生活环境、忧虑生活理念的变化和消逝。潘朵拉用「很值得同情」形容这些固守传统、害怕接受时代变化的人们;她认为,还是应该尽可能地尊重不同的生活方式。
从1960年代到2010年,缅甸均处在军政府独裁统治之下。军政府的文化政策,多被外界批评是以缅族为中心的大缅族主义。对此,潘朵拉的回覆是:「即便缅甸历届政府只专注于发展人口占多数的民族之文化,在做法方面还是有很多值得存疑之处。」她也承认政府对于少数民族文化的发展,确实还有许多发展进步的空间。「如果能持续改善,将会对国家的和平发展非常有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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