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底线思维

周德宇

匹兹堡大学政治学系博士

当你被割韭菜了，觉得自己是个冤大头的时候，不要太难过。这个世界上有的是冤大头，不管古今中外贫富贵贱，谁都会有属于自己的哪一个坑。

比如这两天，著名的科赫兄弟旗下的保守派组织“美国繁荣行动”表示，他们将不再为黑莉的竞选活动提供资金——即便他们已经为了黑莉砸了3200万美元。

你可以说他们终于及时止损，不再去往黑莉这个无底洞里砸钱了。但反过来说，用特朗普的一句话来形容，你也可以理解为，著名的共和党大金主查尔斯·科赫，以及美国右翼最强大的政治组织之一，“被割韭菜了（got played for suckers）”。

每当你觉得自己蠢或者别人蠢的时候，可以自我安慰一下，至少你没有蠢到给黑莉投几千万美元还被特朗普挂到网上嘲笑。那投资德桑蒂斯的呢？哎呀，那就更别提了。

不过，虽然特朗普将整件事形容为科赫这个愚蠢的老白男被中年印度裔女性割了韭菜当了回冤大头，但这里实际上有不少值得多想一想的事情。

随着特朗普在初选中从一个胜利走向另一个胜利，今年的共和党初选其实已经没什么悬念了，特朗普的胜势无人能挡。那么问题就来了，如果特朗普胜局已定，黑莉为什么还要选？为什么还在撑着？虽然冤大头科赫已经“割肉”了，但是仍然有别人继续给黑莉投钱，他们又是图啥？特朗普的金主们在等着特朗普的胜利，你们在等什么？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这些冤大头金主们，一开始为什么要给黑莉这种赢不了的候选人砸钱？真就是被忽悠了吗？

未来可期还是未来可欺？

一般来说，初选的候选人，很多其实不是冲着赢初选而来的。政治本质上是一门表演艺术，大部分候选人来这个初选大舞台走一遭，除了拼一把总统梦之外，主要也是为了增加曝光度。没有政治资本的人可以通过这场初选建立自己的政治影响力，而本来就有政治资本的人则可以借此展示自己的政治影响力。

初选赢不了没关系，你如果能证明自己赢得一定选票的能力，那么未来的政治道路自然就更好走，不管是尝试着混个副总统，或是在新政府谋个一官半职，还是回去竞选议员州长，都是可行的。而且这次赢不了，总还是会给下一次积累经验和资本。

比如麦凯恩虽然在2000年的共和党初选输给了小布什，但是他赢得了2008年的共和党初选。而罗姆尼虽然在2008年的初选输给了麦凯恩，但是他赢得了2012年的初选。

虽然黑莉赢下2024只剩理论可能，但是剑指2028还是有希望的。由于特朗普即便今年赢了大选，他也最多只能再做一个任期，2028年共和党必然还要迎来新的候选人，那么黑莉如果能够将自己如今的政治资本留住，在2028年自然大有可为。

比如最近黑莉在自己老家南卡罗来纳输给特朗普，她只赢了40%的选票，而特朗普赢了60%。这个结果当然可以解读为特朗普继续保持着势头，在自己的非主场都能赢下六成。但是你换个角度讲，在大家都知道特朗普赢定的情况下，黑莉还是能赢下四成选票，虽然特朗普血赚，但是黑莉不亏。不过嘛，黑莉没达到自己给南卡定下的43%这一目标，她可真不会做预期管理。

在目前结束的几个州初选里，黑莉总共赢下了35%左右的选票，这个成绩还不算差。要知道，2012年初选的胜利者罗姆尼，在2008年的初选中只获得了20%左右的选票。黑莉还是有一点未来可期的资本的。

而且作为特朗普之外唯一站到现在的候选人，黑莉在今年的胜率毕竟也有个1%。这1%里面，0.1%给到特朗普突然发癫葬送好局让黑莉靠投票赢下初选，0.9%给到特朗普因为麦当劳吃多了年纪大了突发恶疾，或者特朗普因为各种官司直接被剥夺参选资格，让黑莉不战而胜……总之，黑莉还可以等个奇迹的发生。

但问题是，为了黑莉今年的奇迹，以及后面几年的未来可期，金主们愿意花多少钱呢？至少科赫是不愿意再当这个冤大头了，打算冷静冷静。但架不住总有别的人愿意投资一个梦想，也不能说没有道理。

无论如何，在几个月前黑莉风头正盛的时候，科赫这些大金主们可不是想投资未来可期，更不是投资一个奇迹，而是真的觉得黑莉有一战之力的。

谁该翻篇了？

科赫支持黑莉这个事情其实非常有趣。因为科赫兄弟可以说是美国右翼影响力最强势力最大的金主之一，可不是人傻钱多的富豪。他们是真的建立起了一套既有财力也有实力的政治网络，从高层到基层都有行动力，在民主党眼里属于无恶不作的大魔王。这样的美国老牌精英，怎么就被特朗普嘲笑成被黑莉割了韭菜呢？

这个问题，我们不光要从黑莉说起，还要从现在已经光速被遗忘的德桑蒂斯说起。黑莉在一众候选人里崛起，一开始对标的不是特朗普，而是德桑蒂斯。而黑莉之所以在后来居上取代了德桑蒂斯，和德桑蒂斯当初的发迹是有共同之处的。

在2021年国会山骚乱之后，相当多的美国右翼精英沉迷于这样一种想法，就是特朗普倒行逆施天怒人怨，不能再让他把持共和党，需要拥立新王登基。而德桑蒂斯，一个靠着跟随特朗普起家，又靠着背叛特朗普起势的人，就是在这样的愿望下崛起的。在德桑蒂斯风头正盛的2022年底，他被视为一个完美的特朗普替代品，既能继承特朗普的意识形态和选民，又没有懂王那些过于极端和疯批的缺陷——至少当时很多人是这么想的。

结果呢，德桑蒂斯在那之后就一直走下坡路，到初选的时候已经支棱不起来了。德桑蒂斯为什么不行我们随后再说，但是很多想要给共和党找新王的精英们，比如科赫那样从2016年起就和特朗普不对付的，就盯上了在初选辩论中表现出色的黑莉。

我们可以看科赫的“美国繁荣行动”在支持黑莉的时候，给的是什么理由：

简单来说，就是“该翻篇了”。拜登和特朗普这两个老家伙把美国搞得乌烟瘴气，该让黑莉这个新人来带领美国翻篇了。

虽然黑莉吃的主要是坚定反特朗普的选票，而德桑蒂斯想要吃支持特朗普的选票，但这两个人当初被金主们看好的理由是相通的，那就是“翻篇”。

跟特朗普这个疯癫的老家伙一比，德桑蒂斯和黑莉又年轻又有能力也有一定的政治资历，怎么看都比特朗普强，凭什么不能取而代之呢？

这些建制派们天天盼着的就是翻篇，让共和党摆脱特朗普，重新回到所谓“正轨”。这些精英们想得很有道理，但唯一的问题是，怎么让共和党的选民也这么想呢？他们也想翻篇吗？

老办法，砸钱砸人嘛。

比如德桑蒂斯在艾奥瓦初选前就夸耀，自己建立了一套非常高效和庞大的“敲门”队伍，意图通过上门劝说来让人们选择他。而黑莉在新罕布什尔初选的时候搞这套上门动员，甚至还请来了新罕布什尔州长克里斯·苏努努助阵。

你不能说他们对基层动员不上心，但这些所谓上门动员的结果我们现在也看到了。不能说一点用没有，但也就只有一点用。

凭什么听你的？

很多人分析德桑蒂斯和黑莉的失败，往往是从战术角度看，说他们当初应该关注哪些人群，哪些议题，采取哪些选举策略等等……这些当然没错。比如德桑蒂斯确实有很多昏招，他过于关注于争取特朗普的选民，而这些选民根本不是他能争取到的。特朗普还在，为什么他们要投一个高仿的曾经背刺特朗普的叛徒？而黑莉抓住反特朗普这个基本盘，反而能坚持得久一些。

但他们的失败，真的只是战术上的“misstep”和“mistake”吗？不管什么策略什么定位，德桑蒂斯和黑莉想要赢得初选，必须要将一定数量的特朗普支持者拉到自己的阵营，这是逃不掉的。而他们及其金主们当初之所以觉得自己有胜算，也正是觉得这个问题是可以处理的，只要他们砸钱砸人，就没有撬不动的选民。

在精英们这种傲慢的态度之下，他们就忽略了一个根本问题：凭什么选民要听你的？

特朗普选民的特殊之处在于，他们是真正地忠于特朗普本人，不是什么总结出来的所谓“特朗普主义”，更不是那些共和党的精英们。

德桑蒂斯和黑莉天天营销自己可以在大选中赢过拜登，给共和党带来胜利，就蠢得有点好笑。你以为选民们爱的是共和党，其实他们爱的是特朗普。如果特朗普不能代表共和党，那他们肯定是要抛弃共和党而不是抛弃特朗普。

虽然大家从很多年前就知道特朗普的铁盘有多坚定，但是很多美国精英们一如既往地抱有幻想。比如以黑石集团CEO施瓦茨曼为代表的很多华尔街精英们，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在自欺欺人，觉得特朗普过气了不会再回来了，甚至公开宣称“共和党需要新的领导人”。但如今局势不对，施瓦茨曼赶紧又说自己还是会支持特朗普。

精英们的幻想和傲慢也不是不能理解，既然特朗普是他们捧上来的，怎么就不能被他们搞下去呢？

但时代变了。很早之前，美国政党基本是精英决定一切，他们在房间里一起抽烟聊天就可以把谁当总统定下来（这种密室会谈的模式，就被称为Smoke-filled room），然后下面的选民只要跟着党走就可以了。但随着大众政治时代的开启，精英们就得找些更为迂回和隐蔽的方式去影响选民。但只要精英们控制着钱和人，那么不被他们看好的候选人自然就没有出头之日。

但是到了特朗普的时代，情况有了根本性的变化。就好像如今很多互联网平台们捧出来的头部主播最后会独立于平台之上，凭借着受众的喜爱反过来和平台叫板一样。特朗普这样的政客也可以凭借着自己的基本盘与党派对抗。

虽然没有共和党的平台，特朗普在2016年肯定赢不了大选，可是如今特朗普早就已经凌驾于共和党这个平台之上了。建制派们一次又一次地盼着特朗普出事，盼着有人能够取代特朗普，以至于德桑蒂斯和黑莉这种本身水平非常一般的人，也被建制派们捧上了天。但这些都没什么用，日哭夜哭，哭不死特朗普。

谁背叛了谁？

当然，这里没有必要把特朗普神话成一个开创新时代的完全反建制的草根人士，他当然不是。特朗普自己也是精英的一员，他也收着大金主的钱，享受着很多传统政客的支持。我们也不能因此总结出来，说美国政治格局真的变天了，个人可以凌驾于政党之上了。你看隔壁民主党就还是老样子，虽然年轻人一大堆，很多人对拜登的意见也一大堆，但真到了初选，没人正经挑战拜登，没人敢说要让拜登翻篇。

特朗普这个案例，是有其特殊性的。不光是特朗普个人的魅力几乎没人能够复制，特朗普赶上的时势也是不可复制的。

那些德桑蒂斯和黑莉背后的政治精英们天天哭喊特朗普绑架了共和党，说自己才是真正坚持正统理念的共和党人。但这些所谓的“建制派”，其实在当前的共和党反而是少数，而特朗普所代表的“极右翼民粹”，才反映了共和党的选民主流。

但共和党的极右翼化不是特朗普开启的，而是一个美国政治的长期演变过程。往远了可以追溯到尼克松时代，往近也要追溯到2009年开始的茶党运动。特朗普只是抓住了机会，利用并加速了共和党的这一既定趋势。

那么是谁为特朗普提供了这么好的机会呢？如果要分锅的话，当前这些所谓的共和党建制派可不无辜。多少人管什么理念道德的，极右翼能赢就支持极右翼，一直能赢就一直支持，就这么简单。至于为什么极右翼会一直赢，那就是另一个一天讲不完的事情了。

德桑蒂斯我们就不用提了，他一开始就是搞“特朗普主义”起家的。而黑莉就需要翻翻旧账了。

2010年黑莉选上南卡罗来纳的州长，借的可是极右翼民粹茶党的力，给自己打造的也是茶党忠实跟班的人设。但是后来黑莉到了华盛顿，就忘了家乡父老，抛弃了她在南卡培养出来的极右翼选民，也放弃了当初帮她竞选成功的那些基层团队，以至于当她重新回到南卡竞选，反而像个外乡人。

那么当初支持黑莉的那些选民们，后来支持了谁？显然不是抛弃了初心的黑莉，而是真的坚持了黑莉没有坚持下去的民粹道路的特朗普。

傲慢，愚蠢，还有背叛。黑莉如今在老家败选，失败的种子就是自己多年前埋下的，就和很多美国政治精英的失败一样。

当然，这些精英失败了，民众就胜利了吗？一个割着民众韭菜的富豪反而是唯一把这些民众当回事的政客，这件事情显然有哪里不太对劲。但是至少这些特朗普支持者是幸运的，他们的反建制反全球化反多元化议程总有人来支持，也确实影响了美国政策，不至于像反对侵略反对帝国主义的阿伦·布什内尔那样，即便将生命献祭给烈火，也引不起一丝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