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底线思维

文/ 观察者网专栏作者鲍韶山（Warwick Powell)

澳大利亚昆士兰科技大学兼职教授、前总理陆克文政策顾问，北京太和智库高级研究员

美国财政部长珍妮特•耶伦带着强烈的“使命”来到中国。

她警告中国，如果中国企业为俄罗斯对乌战争提供支持，中国将面临 “重大后果”；她还指责了中国工业的产能过剩，及其对全球市场的扭曲，她认为，中国的产能过剩是对全球就业市场和企业界的威胁。她指责的目标主要是中国的电动汽车、太阳能电池板和锂电池等行业。

4月8日，耶伦在美国驻华大使官邸举办新闻发布会。图/中新社

那么，我们应该如何看待耶伦的评论？

毫无疑问，这些强硬言论更多是为了在大选年吸引美国国内听众，不太可能对中国的政策制定者或工业决策产生什么实质性影响。

目前，美国市场上还没有来自中国制造的电动汽车，但耶伦和拜登政府的其他官员显然担心中国低成本汽车进口可能会影响拜登在密歇根州的连任前景，而密歇根州是大型汽车制造商的故乡。耶伦抨击中国电动汽车的发展是扭曲的，造成了不公平的竞争和全球发展不平衡。

在支持第三方战争的问题上，数十年来，美国自诩的例外主义、天赋权利和肆无忌惮的优越感让人的耳朵听出了茧。

美国是当前俄乌战争中对乌最大弹药供应国，即使那些对意识形态抨击不感兴趣，而只想了解并为可能的谈判创造条件的观察家们也不会忘记这一点。美国无法站在“道德制高点”上，一方面指责他国绥靖“敌对行动”，一方面自己却是最大的军备供应国。

在巴以冲突中，美国向以色列提供炸弹和导弹，导致加沙3万多平民死亡之后又放弃粮食援助，清楚表明了美国在道义上的缺乏和虚伪，而这已经从根本上侵蚀了美国在世界很多地方的信用和地位。

关于经济问题：首先要注意的是，耶伦的言论实际上表明，美国已经承认自己无法再与其他国家竞争。

然而，更糟糕的是，试图在价廉质优产品（尤其是那些缓解气候危机的低碳产品）的制造和出口上对中国横加指责，无异于攻击全球大多数（Global Majority，指非白人的全球大多数人群）的发展雄心。最后，耶伦试图斥责中国对全球平衡的所谓“影响”，这掩盖了一个事实，即美国国内的失衡才是问题的根源，对美国和整个世界都是如此。

产能过剩？

我在之前的文章中讨论过中国制造业的问题，特别是电动汽车，有一些要点值得回顾。

毫无疑问，中国是世界工业强国，绝大多数制造业产品首先服务于国内市场。1995 年，中国每年出口的工业制成品占其年产量的 11%。这一比例 2004 年达到峰值 18%，此后逐渐回落，目前约为 13%。

随着中国制造业产量的逐年增长，国内需求也在不断增长。如今，中国制造业对出口的依赖程度要远低于耶伦的想象。至于电动汽车，在 2020 年至 2023 年期间，其产量不断增长，国内市场每年能消化电动汽车总产量的 75% 至 85%。

“产能过剩 "的说辞毫无意义，原因有二。

首先，随着全球对电动汽车、光伏发电和锂电池需求的增长，产能需要持续增加。也就是说，目前的产能是不足以满足未来需求的。我曾估算过，要满足到 2035 年全球对电动汽车的预期需求，全球年总产能需要在 2023 年的基础上再增加 6040 万辆。

其次，耶伦的“产业过剩”说辞假设了所有国家都拥有相同的工业能力，不需要国际贸易，这很荒谬。全球化和专业化意味着一些国家将在某些产品类别上发展更多的工业产能，而另一些国家则不会。

为此，中国电动汽车制造商正积极扩大在其他国家的产能。中国电动汽车制造商正在世界其他地区投资建厂，为市场提供服务。他们已经在匈牙利、越南、泰国、马来西亚、墨西哥和巴西建立了工厂。这些投资将有助于全球布局的平衡，为这些国家创造发展机会。在欧洲，意大利最近也与比亚迪进行了接触，希望在那里建立工厂。

耶伦还暗示，中国的竞争力是通过政府支持（产业政策和补贴）而非市场驱动实现的。中国的中间产品和制成品供应链以其强大的竞争力而闻名，但这在西方对中国经济的漫画式描述中常常隐而不宣。然而，残酷的价格竞争才是中国经济实践的一大特点。工业自动化的快速发展是一个现实原因，它是中国在电动车制造领域生产率增长的基础。例如，有报道称，小米公司的自动化生产系统每 76 秒就能生产一辆 SU7 型汽车。

如果说集约型和扩张型产业政策支持有什么可争议的地方，那就是欧洲。在 2023 年 8 月发表在《美国经济评论》上一篇论文， Juhasz、Lane 和 Rodrik三位学者发现产业政策在世界许多地区的经济发展中发挥了重要作用，还发现在 2010 年至 2022 年期间，产业政策干预发生率最高的国家是世界上最富裕的国家——西欧和经合组织的长期成员国。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欧盟委员会已开始对中国电动车行业的产业政策展开调查。

欧美富裕国家才是产业政策的最大施行者。上图A组第一横栏为按人均GDP划分的最高等级收入组的富裕国家，2010-2022年间共实施了13712项产业政策，中国位于第三等级收入组，该组执行产业政策仅有1308项

内需疲软？

耶伦还称，中国通过出口来弥补内需的不足。根据国家统计局的数据，2023 年 中国人均可支配收入为 39218 元，比上年名义增长 6.3%。考虑通货膨胀因素后，实际增长 6.1%。同期，全国居民人均消费支出 26796 元，比上年名义增长 9.2%，扣除通货膨胀因素实际增长 9.0%。居民可支配收入自 2010 年以来增长超过 300%。这些证据表明，中国国内家庭收入和消费需求并不 “疲软”。

耶伦还声称，中国内需不足是因为中国家庭储蓄过多。中国家庭爱储蓄是众所周知的。但是，正如之前的数据所显示的，中国家庭的消费能力也很强。

虽然中国家庭的储蓄占其收入的很大比例，但中国居民的实际可支配收入也呈现出强劲增长。按实际总额计算，中国家庭支出是 10 年前的2-3倍。但是同时存在的事实是，黄天雷（音译）和尼古拉斯•拉迪在 2023 年的一篇论文中指出，中国家庭储蓄占可支配收入的的比例却从 2010 年的 42% 下降到 2019 年的 35%。这些数据并不支持耶伦的核心主张。

与全球绿色转型背道而驰

世界各国政府都认识到，应对气候变化是各国的共同责任。发展低碳经济是应对措施的重要组成部分。最负责任的途径是采用成本最低的方法，利用现有能力实现高效、及时的过渡。耶伦对中国低成本供应能力的批评，实际上与全球应对气候变化的实际行动背道而驰。

美国对中国低成本新能源产品的指摘，可能对发展中国家的发展目标产生溢出效应。

以非洲为例。随着非洲国家不断实现工业化，非洲大陆的人口也在急剧增长。这两个驱动因素支撑着能源需求的强劲增长，预计未来十年非洲能源需求总量将增长 30% 以上，并在十年后继续增长。根据欧洲委员会的研究，要满足预期需求，从现在到 2065 年，发电能力必须增加 10 倍。为此，需要快速、大规模地部署可再生能源发电能力，以避免到 2050 年出现灾难性的温室气体排放。

2024年1月，中国新能源车在卢旺达发布。图/KTPress

非洲有潜力通过扩大清洁能源能力来支持其人口增长和工业发展。即使在今天，需求也是惊人的。据估计 6 亿非洲人用不上电。而预计到 2050 年，非洲大陆的人口将翻一番。

在这种情况下，以尽可能低的成本获得大量可再生能源能力，对于应对非洲的挑战至关重要。发达国家历来承诺每年向发展中国家提供 1000 亿美元资金帮助他们应对气候变化，但该承诺并未兑现。现在是采取具体行动的时候了，而中国的产能和低成本正是全球应对发展中国家可持续发展的关键因素。

耶伦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支持电气化和去碳化的低价优质产品现在已经可以在全球市场上买到，这有助于在全球范围内更广泛地实施低碳转型计划。美国甚至欧洲的工业可能会发现很难与中国的供应链和自动化生产效率竞争，但应对气候变化是一项全球性挑战，最好的办法是获得成本最低、功能最丰富的产能。全球发展的不平衡需要通过提供低成本的能源解决方案。而中国的工业能力符合这一要求。

讽刺的是，抨击中国低成本能源解决方案的美国，现在既是全球最大的原油生产国，也是全球最大的石油消费国，这自然让那些一眼就能看出美国双重标准的人瞠目结舌。

美国才是问题的根源

值得注意的是，美国仍然认为它可以迫使其他国家做出调整，从而使美国对自己造成的后果和问题可以心安理得听之任之。耶伦在谈到扭曲和失衡时，从未意识到美国才是很多令人担忧的问题的根源。

在过去四十年里，美国的经济模式导致工业能力逐步下降。这是美国政府政策和企业决策的结果。抱怨中国“产能过剩”的宏观经济学家认为，这是中国国内储蓄过多造成的。但他们不愿讨论的是，美国长期储蓄不足，而且美国可以利用美元霸权，通过出售美国国债，对其他国家的储蓄贪得无厌地攫取。

中国的家庭储蓄占可支配收入的比例约为 35%，而美国的情况是，2023 年个人储蓄占国民可支配收入的比例为 4.51%。美国在 COVID 期间的 2020年 ，储蓄占可支配收入的比例飙升至 15.21%，但在过去 60 年中从未超过 14%。

不出所料，美国家庭的负债也创下历史新高，而且还在继续攀升。根据纽约联邦储备银行的统计数据，从 2022 年第三季度到 2023 年第三季度，美国家庭债务上升了 4.8%。截至 2024 年初，包括抵押贷款、房屋净值循环信用贷款、汽车贷款、信用卡、学生贷款以及零售卡等其他消费贷款在内的家庭债务总额达到 17.5 万亿美元。信用卡和汽车贷款拖欠率持续上升，标志着美国家庭的“财务压力加大，尤其是在年轻人和低收入家庭中更严重”。

最近的调查数据显示，在美国，60% 的成年人“靠工资生活”。还有 40% 的人表示，他们在 2023 年底的财务状况比一年前更糟。家庭压力如此之大，以至于在最近的一项调查中，20% 的受访者表示，他们为了支付房租或抵押贷款省吃俭用。

耶伦还谈到了 “扭曲”，然而全球最大的扭曲是美国不断增加的债务、美元霸权带来的美国货币政策变化对其他国家福利不成比例的影响，以及美国对军事干预和战争的痴迷和嗜好。杰弗里·萨克斯认为，在过去 22 年中，美国联邦政府债务的 50%以上是美国国防预算扩张产生的。

美国国防支出超过位列其后的十个国家的总和。图/美国彼得·G·彼得森基金会

问题不在中国的产能过剩，而是美国面临产能不足。这是四十多年来华盛顿政策优先向金融和其他服务业不断扩张，造成制造业相对衰退的结果。问题不是中国储蓄过多和中国消费不足，而是美国债务过多和美国国内储蓄不足。问题不在于中国的低成本制造导致全球扭曲，而在于美国对美元霸权、货币体系武器化以及军事干预的嗜好。

耶伦来到北京，口气强硬。毫无疑问，在大选年，这对美国国内观众很有吸引力。但这种对华指责并不靠谱，为国内选民设计的话术能否在中国行得通，这值得怀疑。

同样令人怀疑的是，这是否能让美国获得发展中国家的好感。发展中国家长期以来无法获得价格低廉的技术。在全球气候应对方面，这无疑会使他们在实现成功发展的同时推动绿色转型困难重重。而耶伦的评论只会让全球发展失衡继续，同时向世界承认，美国的竞争力正在下降。

一个不与自己和平相处的美国，是无法与世界其他国家和平相处的：国内经济失衡，家庭经济压力不断增大，支撑着一个充满不信任的国家政治环境。现在是时候照照镜子了，美国需要正视，只有通过增加家庭储蓄、减少负债、放弃全球军事野心来使美国的社会结构实现再平衡，同时对新的工业能力进行长期投资，才能赢得一局。

耶伦对美国工业能力不足的担忧是可以理解的，意大利总理焦尔吉娅·梅洛尼（Giorgia Meloni）也是如此。总理梅洛尼已向中国电动汽车制造商伸出橄榄枝，希望他们在意大利建厂。美国与其对中国工业的成功指手画脚，不妨借鉴一下意大利的做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