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晴缅甸
2016-06-22 南方人物周刊 杨潇 醉美缅甸
蒲甘平原上的寺庙佛塔。据说蒲甘平原上曾屹立过13000多座佛塔,数百年来,历经战火和地震灾害,蒲甘目前仍存2000多座佛塔和400多所古寺
特约撰稿|杨潇 发自缅甸
图|姜晓明 编辑|郑廷鑫
神灵
他们出门来到耀眼而炽热的日光下,地表散出的热量就好像火炉的气息一样。绚烂夺目的花儿在骄阳的炙烤下,没有一片花瓣在动。刺眼的日光将疲倦渗入你的骨髓。这实在有些可怕——在缅甸和印度,一直到暹罗、柬埔寨、中国,炫目而湛蓝的天空全都万里无云,想到这儿实在让人害怕。
季风突然间向西刮去,刚开始是狂风吹袭,而后便是大雨倾盆、下个不停,一切都湿透了,直到连你的衣服、床铺,甚至食物都没有干的。沉郁的丛林小路成了沼泽,而稻田则成了大片的微澜死水,赤条条的缅甸人头戴一码宽的棕榈叶帽子,赶着水牛趟过齐膝深的水,开始耕犁。
阿玛拉普拉的乌坪桥,这座世界上最长的柚木桥长1.2公里
随后的某一天夜里,你会听到高空中传来粗粝的鸟叫声,却看不到鸟儿。原来是来自中亚的鹬向南方飞过来了。这时的雨量开始减少,到10月份停止。田地干涸,稻谷成熟,缅甸孩子开始用贡因果的种子玩跳房,在凉风中放风筝。短暂的冬季来临了。
这是缅甸的一年三季,根据乔治·奥威尔的描述,10月份以后这个国家会进入一个相对“安全”的季节。我们恰巧11月初从昆明飞抵仰光,正赶上凉季开始,不过我想这“凉”指的大概是夜晚最低气温会降到20度左右。在白天,高温仍稳定在35度左右,对于一个“北方人”来说几乎就是热季:骄阳从无云的天空直射下来,激起地表滚滚热浪,还夹杂着浓重的柴油尾气,立刻治好了我在春城染上的重感冒。
头几晚疯狂地做梦,醒来后觉得自己正从某片丛林里爬出来,身上缠着湿漉漉的植物根茎,我想这是中南半岛调皮的热带精灵在捣乱。也许我该和缅甸人一样,称它们为“纳特”(nat)。佛教要求个人的自我依恃,并不相信有一位神明可以要求恩惠,但在这个小乘佛教之国,人们也并未放弃对超自然力量的依赖,供奉“纳特”的小神龛在仰光街头很容易见到,特别是在一些被认为有神灵栖息的大树下。
是不是外来者都会受到它们的困扰呢?1852年,英国人占领了仰光,1885年,他们又占领了曼德勒,把缅甸纳入自己庞大的殖民版图。在缅甸中部,曼德勒附近的山上,他们建起一座叫眉妙(Maymyo)的小城,用于度假消夏、饮酒行乐。那些远离故土的英国人,满心乡愁地“维持”自己的工作,又害怕着回去的那一天,就像《缅甸岁月》里的弗洛里:“当年离家的时候尚是个男孩子,前途光明,相貌英俊,尽管脸上有块胎记;如今,仅仅过去10年,却已面黄肌瘦、酗酒成性,无论在习惯上还是外表上俨然是个中年人了……在异国他乡收入可怜地过上30年,然后顶着个严重损坏的肝脏和成天坐藤椅坐出来的菠萝后背回国,在某个二流俱乐部讨人厌烦、了此一生,这样的买卖可真划不来。”
眉妙成了英国的幻象,也成了他们无法面对的故乡,“城里到处都是鬼魂。”一位从小在此长大的朋友告诉《在缅甸寻找奥威尔》的作者爱玛(Emma Larkin):每天晚上9点,她都会听到屋外的水井里传来扑通一声,妈妈告诉她,那是多年前投井自尽的英国女人。
爱玛和她的朋友凯瑟琳还曾在眉妙遇到“活的鬼魂”——一位英印混血的老太太突然在大街上抓住凯瑟琳的胳膊:“你是康妮吗?你长得可真像她……她是我的双胞胎姐姐,已经回英国了。如果你遇见她,请告诉她你们在这儿见到我了。”
老太太有一双褐黄色的眼睛,扎着松垮的圆发髻,皮肤因为日晒而进一步褶皱,“他们都回英格兰了,以前这里东西便宜,生活很好,现在什么都很贵,太糟糕了。”她用标准的英国口音告诉爱玛,然后警惕地看了看周围,“不能说不好的东西,不然我们会被抓起来的!”
她们彼此告辞,老太太不甘心地最后问了一次:“你真的不是康妮吗?”
金塔
仰光有一种不知今夕是何夕的美。总的来说它还算年轻,英国人当初到达时,它不过是个港口小城,自北往南注入安达曼海的仰光河在这里拐了个弯,变成东西走向,殖民者在河之北兴起了网格状排列的英式建筑,“他们规划得很好:英国舰船在仰光港停靠后,一下船就能看见邮电大楼,可以给家里人写信或者发电报,然后旁边就是各国银行,还有著名的STRAND饭店。”当地华人老杨说。
月光下的仰光金塔
天亮得早,被纳特们骚扰一夜后,我沿着那些网格迂回散步,回到生活中来。气温还没起来,燕子在低空叫闹,乌鸦则在电线上站成密密的一排;五六层的住户,家家窗口都放出一条长绳,绳头系着五颜六色的架子——这是他们的“升降货梯”。年轻人在路边仔细地捋着新鲜的树叶,它们将被用来包裹槟榔——这就是缅甸男人“血盆大口”及路边斑斑“血迹”的由来。早市最是新鲜,有人在轻巧地削木瓜,有人狠狠刮着椰青,成筐的青柠看得叫人生津,鱼和花都多得惊人,巨大的鲶鱼和瘦小的剑鱼摆在一起,感觉河海颠倒了。妇女头顶花篮,那一大簇鲜花就浮动在攒动的人头之上,还有站在路口的姑娘,拿着茉莉花编制的花环,香气扑鼻。起初我以为缅甸人只是爱花而已,后来才知道他们买花是为了献佛。
仰光城内的瑞德贡金塔和司雷宝塔,也就是当地华人口中的大金塔和小金塔,分别有2500年和2200年的历史。大金塔传闻由保存有佛祖8根头发的商人两兄弟始建,历代翻修,终于达到今天110米的高度,成为仰光最高点。据说建塔用了不少于60吨黄金,“比英格兰所有银行的金库加起来还要多。”殖民时代缅甸人常常这么讲。
到仰光时,刚好赶上传统的直桑岱点灯节,按照习俗,点灯节前后3天要在佛塔等地点灯拜佛。大金塔下人山人海,前一天夜里举行织袈裟比赛的织车还没有撤掉,小孩子们钻来钻去,但大小佛像已经抖去了雨季的湿气,披上了新的“不馊袈裟”。天黑后所有的灯烛都亮了起来,空气中满是茉莉花、金盏花和蜡烛的香气。
缅甸自有传统的罗衣,可是来到这里的人们并没有统一的穿着,当他们向佛塔跪拜时,和我在开罗解放广场所见的朝向麦加的穆斯林白色海洋感觉也全然不同——后者很有力量,前者更像是喃喃自语。
离开佛塔,就立刻回到了短缺年代。路灯昏黄,而很多地方连路灯都没有,商店早早关门,小贩的榨汁机在微弱的灯光下叮当作响。走在高低不平的人行道上,突然觉得自己走在小时候的某条路上,天空是纯粹的墨色,而不是像大城市那样泛着暗红;走夜路是安全的,而黑暗让你感觉有处可去——只要我们不想出来,大人就永远找我们不到。
这种熟悉的感觉在我后来看到僧人时得到了加强。早晨7点多钟,僧人们赤着脚、捧着钵从住处鱼贯而出,上街化缘,小沙弥们总跟在队伍最后面。有时候尼姑和小沙弥会齐声唱念,但和尚几乎从不说话。他们在狭窄的街道,在每家每户前稍作停留,主人便会主动送上早已准备好的米饭或者别的食物。据说,僧人只有不生产不举炊,不为明日食,不积薪粮,才能在求法的道路上,少起世俗之惑。当地人说,布施早已从僧侣扩展到了普通人,“在缅甸,一般是不会饿死人的。”这让我想起了自己的童年,每天吃饭时,外婆总要单独盛出一些饭菜,留给附近山上的和尚,或者是饿着肚子的流浪汉。
纠结
来缅甸之前,读了一些关于这个国家的文字,我觉得它们可以分成三类,构成你进入仰光的三种方式。
《一切都已破碎》(Everything is Broken),美国记者爱玛的另一部纪实作品,借用鲍勃·迪伦的歌名,讲述了2008年5月纳尔吉斯飓风横扫三角洲和仰光地区、夺命十余万、军政府却无所作为的骇人故事。我记得当时也有不少中国记者进入缅甸报道那次灾难,但一周以后,他们就不得不离开缅甸,赶往汶川。
关于仰光的另一种表达或许始自殖民地的白人老爷,也就是弗洛里那些不甘于上缅甸生活的同事们:“每年还能匆匆去一趟仰光——借口是去看牙医。啊,那一次次仰光之行有多开心呀!冲进斯马特与姆克登书店去找从英国来的最新小说,到安德森去吃八千英里外冷运过来的牛排和黄油,还有兴高采烈的喝酒较量!”
仰光,手拿电话簿的女孩,她脸上涂着黄香楝粉。这种天然植物粉脂是缅甸人常用的护肤品,具有防晒驱蚊作用
受益于粮食和木材贸易,仰光在20世纪初迅速繁荣起来,1920年代晚期甚至超过纽约成为世界第一大移民港。和拥挤不堪的印度相比,这里人口密度低,生活水准较高,于是往来于加尔各答和仰光的汽船为缅甸带来了难以计数的印度廉价劳动力,一度令缅甸人成了少数族裔。而从悉尼飞往伦敦、从雅加达飞往阿姆斯特丹的航班都选择经停仰光,更把它变成了一座真正的国际城市。
如今一切已成过往,人去楼空的高等法院、海关大楼、百货公司更像是主角散去后的电影布景,它们一共见证了三次遗弃:1940年代,英军撤退,把仰光让给日本侵略者;1962年,民主撤退,把仰光让给锁国的军事强人奈温;2005年,连军政府也撤退了,他们相信,缅甸中部的彬马那不易受到外国攻击,更适合作为首都……
尽管失去了那么多,仰光却仍然令人尊敬——我很少见到一个城市有如此之多的旧书店和旧书摊。从昂山将军大街到被称作“路边大学”的Pansodan大街,你能淘到西方的经典小说、各种传记和游记,也能花100基亚拿走一本TIME或NEWSWEEK的过刊。书店都很友好,有一次,一个书店伙计跑了一个多街区追上了我,只因为在我走后他们发现了我没有找到的那本书。我最喜欢的一家Bagan Bookstore创立于1976年,老主人6年前去世了,书店由他的儿子继续经营。除了旧书,他还翻印许多关于缅甸的文学和社科书籍,都是店主人在国外买了带回来的,重新装订后平价售卖。我问他有没有昂山素季的书,他领着我进了里屋,从里面翻出两本,一本是“Letters from Burma”(《缅甸来信》),一本是“Freedom from Fear”(《免于恐惧的自由》),“这些敏感的书让不让卖?”我又问。他的英文不够好,先是说政府不让,又说没问题,但最后一句我是听明白了,“Now, We’re free!”
第三类,也是最多的文字,还是来自旅行者的观察,他们不厌其烦地讲述缅甸人的友好、善良和易于满足——一点儿也不奇怪,你到了仰光,会发现这些全都写在他们的脸上,连追着你卖明信片的小孩子也懂得适可而止。“明天见!”他给我们一个台阶,也给自己一个台阶。我甚至觉得,除了涂在脸上防晒、美容的“特纳卡”,神态安详是缅甸女人显得面部丰满的原因。
不难理解中国人尤其容易爱上仰光,这里的人民表情平静,走路慢悠悠的,物质需求不多,彼此很少恶言相向,还葆有对自然和神灵的敬畏,“每个人都会取得他应得的。”在仰光郊区的一家禅修中心,一位僧人如是说。他在美国做酒店服务生,回到缅甸是为履行出家的义务。看起来,这里简直包含了我们所有遗失的美好,和一位在缅多年的北京商人吃饭,他对缅甸人的淳朴和老实赞不绝口,“连犯错都让人觉得可爱。”仿佛为了证明这一点,服务生很快就把鱼错上成了猪排,然后愣在那里直挠脑袋。
然而我是个没劲的骑墙派,喜欢与世无争,但又觉得效率和自我提升的愿望也并非恶魔,且对肆无忌惮地在乡民身上投射自己愿望的做法还抱有警惕。一位人类学家曾记述震撼经验:在美洲印第安人工艺展上,展品中有一艘独木舟,解说写着:“独木舟,与环境和谐共存、无污染。”旁边有一幅建造独木舟的照片,印第安人焚烧大片森林,以取得适合的木头,余者任其腐烂——“高贵的野蛮人”啊!
究竟哪种价值对缅甸人、对缅甸更好呢,我不知道,起码在仰光是如此。不过到了第二大城市曼德勒,我的纠结就消失了。
欲望
冷冰冰的机场,闲置的传送带,和一位当地华人拼车进城。他穿着Ferrari的上衣,戴着巨大的金手镯,一路上不停打电话,好不容易停下来,他问我们的第一句话是:“你们是做什么生意的?”
曼德勒的路况比仰光好,但行道树和灌木都是灰色的,建筑也没什么特色,那种破旧的两层楼最多,一楼挂着个商户的大牌子:某某餐馆,某某修车铺,某某手机店。惟一的亮点是在路口碰到几辆给僧人送货的卡车,车载音乐震耳欲聋,几个棕色皮肤的小伙子在车顶摇摆起舞,瞬间感觉中东的年轻人穿越到了这里。不知不觉就进城了,满大街的摩托车,好像都在赶集,完全不让人,天牛一样飞过后留下一团浓浓的黑烟。曼德勒地处缅甸中部干燥的平原,没有海风吹拂,这些黑烟就凝固在空中,需要另一辆天牛才能把它撞碎——因为空气污染,后来我们登上曼德勒山山顶,不但没能远眺掸邦群山,连几公里外的伊洛瓦底江都看不清晰。
仰光街头踢藤球的少年,藤球在东南亚地区很流行,这种以脚代手的玩法又被称作“脚上排球”
晚上出去找饭吃也是个悲剧,人行道上没有灯,但到处都是翻开的井盖,于是只能在马路的边缘借着车灯行进,吸了比过去30年还多的柴油尾气……终于找到一家泰国餐馆,还人满为患,只能和两个正说着缅甸话点菜的小伙子拼桌。他们一人拿一本菜单,就让我们干等。好吧,初来宝地,忍了……“这俩不是缅甸人吧?这么没素质……”仗着对方听不懂,我和同事开始说他们坏话。等他们点完了菜,我接过菜单,没好气地说了句“Thank you”,也开始点菜。那两人就在对面聊起天来,“我刚从新加坡飞回来”、“那个生意不好做”云云,用的是……云南话……
我们悻悻地结账回酒店,直接要了个三轮车,结果又被宰了一刀,这是来缅甸十多天的第一回。
“这个城市充满了欲望。”我们恶狠狠地总结。夜深了,窗外不出意外地传来了劣质的卡拉OK声,“所以,接下来是该轮到泰式按摩吗?”我边接受蚊子轰炸边想。
变迁
真是抱歉,也许我不应该对一座历史文化名城这么快地下一个结论,也许我应该去生鲜大早市猎奇,或者去华人修建的庙宇里烧一炷香。但酒店旁边每半小时打一次钟的“外国和尚庙”(本地华人口中的教堂)耗尽了我的精力。
这可不是我想象的末代王都。公元1287年,南下的蒙古大军将蒲甘(Bagan)城劫掠一空,缅甸历史上最著名的蒲甘王朝迅速走向崩溃,东部的掸族趁势进入中缅甸,建立起因瓦(Inwa)王朝,缅甸文学中一些最著名的作品即出于因瓦国的僧侣之手。18世纪,因瓦王朝为贡榜(Konbaung)王朝所灭。贡榜是缅甸历史上最后一个封建王朝,曾数次迁都,由最早的瑞波(Shwebo)到实皆(Sagaing),又从因瓦到阿玛拉普拉(Amarapura),终于在1859年来到曼德勒。
现在,这些古都被打包成曼德勒周边一日游的景点,供游人凭吊,虽然听着俗气,却也是躲避“柴油空气”的去处。阿玛拉普拉最近,古城常被遗忘,但1.2公里长、通体由柚木建成的乌本桥还在吸引着全世界的旅行者。据说乌本桥日落可与蒲甘的千塔日落相媲美,可惜我们到得太早,又没有时间等候,只看到桥下湖水浑浊,人与鸭子同游。捕捞上来的罗非鱼很快就被苍蝇包围,小孩子们脖子上挂着一大串死鱼,向每一个游客兜售而不断遭到拒绝。我觉得若有一种明信片,背面是此种不讨喜的场面,正面则是傍晚时分,头顶重物的缅甸女人从乌本桥走过的绝佳风景,会别有风味。
实皆在山上,山上有500座佛塔,还有更多的僧院,上山之路两旁全是僧院的围墙,辉煌是辉煌,却少了“深山藏古刹”的意境。实皆山不低,可从西边俯瞰伊洛瓦底江,这是我第一次清楚地看见这条大江,和两年前在腾冲见到的枯水期独龙江已是两条河流,从高黎贡山的峡谷到中缅甸的燥热平原。我常常觉得,河流的迷人之处就在于它永续蔓延,却从不停止改变。
去因瓦的路上,经过一个村落,专事生产僧侣用的铁钵,须知全缅甸五分之三的僧人都居住在曼德勒。篱笆背后打铁之声不绝于耳,走进一户人家,眼看着工匠把一张张圆形铁片敲打成大小形状一模一样的钵,当地人介绍说全凭手感,更令我惊奇的是他们都如此年轻。穿过一片罗望子树林后,我们到达了因瓦。它曾是缅甸近四个世纪的古都,佛塔很多,马哈昂美僧院(Maha Aungmye Bonzan)是保存较完好的遗迹,已无人居住——这正是缅甸的妙处,不论何时,只要你愿意,就可以花几个小时一个人拥有一座佛塔或者寺庙(到了蒲甘,你甚至可以坐拥一个王国)。走在砖砌的栈道上,用赤脚感知温度和时光,蜗牛爬过的痕迹银光闪闪。远处还有一座瞭望塔,已是严重倾斜,冒险攀登时甚至能感觉到它的震颤。在高处环顾因瓦,曾经的繁华已成牛羊吃草——那种曾经吓坏伊丽莎白小姐的灰白色南亚水牛,长得像犀牛的亲家,总有小鸟跳来跳去为它捉虫。
去过这些地方,也便理解了敏东(Mindon)国王为何要迁都曼德勒:古城离伊洛瓦底江太近了。在从前这或许是个便利,但英国的利炮坚船,借着水涨可以直达城墙之下,却是个巨大的威胁。但开明君主敏东王的革新并没有为缅甸赢得太多时间,迁都26年后,英国发动第三次英缅战争,占领曼德勒,敏东王之子锡袍王被俘,贡榜王朝灭亡。
仰光一位朋友评价曼德勒的两点让我印象深刻:下水系统很糟,民族情绪很高。曼德勒的情绪我在仰光就感受到了,一个经常往返两地的活动家向我抱怨:曼德勒已经变成了一座中国城市,老城味道一去不返;以前来曼德勒的中国人尊重当地的风俗和宗教,现在来的人却奢侈浮夸……
我没有做过调研,但记得某天在伊洛瓦底江边追逐落日时,曾路过一条臭气熏天的污水河,问当地人,污水排到哪里呢?对方指指不远处,“当然是江里了!”为了保护“母亲河”反对修建大坝,对她的被污染却也熟视无睹,我感到这正是许多国家的通病。再想想,“下水系统很糟”与“民族情绪很高”实则有着某种神秘的联系啊。
离开曼德勒前一晚上,我又来到酒店附近那个熟悉的网吧,这里网速很快,不但有中文输入法,甚至还有QQ。上网的除了3个西方游客,其他都是亚洲面孔。我偷看了他们的屏幕,有几个人在用Facebook,还有几个人在看爱情动作片——在一个封闭已久的国度,我把这两者视作相互关联、令人欣喜的事情。
小英国
早上吃了酥脆的羊肉馅饼,有淡淡的咖喱味儿,据说是英国人留下的风味小吃,终于要出发去眉妙了。
向导提醒我们备好外套,“一会儿翻过那座山,温度马上就会降下来。”曼德勒是缅甸的热极,热季时超过40度是家常便饭,当地稍有条件的家庭,夏天就会去一个多小时车程外的眉妙避暑。那没条件躲避高温的呢?“去年(2010年)热死了几百个人,报纸上没写。”向导的父亲、一位祖籍云南和顺的老人说。
路上有不少吞吐着黑烟的大货车,这也是去云南瑞丽的必经之路,但它们很快被我们甩在身后,一同被甩掉的,还有笼罩在淡黄色雾霭里的曼德勒。盘旋上升一个小时后,我们已经离开伊洛瓦底江的冲积平原,行驶在海拔一千多米的林荫大道上。别墅和旅店低密度地掩映在道路两侧,空气里有松油的清凉气味,每栋别墅都有一个19世纪的主人、一条精心设计的排水沟和窗外适时开放的花朵。
这是殖民者的“小英国”,“你从一个有着典型东方气味的城市出发,逼人的烈日,蒙尘的棕榈,空气中弥漫着鱼、香料和洋葱的气味,到处都是烂熟的水果和黝黑的人群……”奥威尔这样描绘他从曼德勒到眉妙的旅行,“但你一踏上眉妙的土地就会感到不同。你突然就闻到了英格兰凉爽甘甜的空气,遍地绿茵、冷杉和欧洲蕨,脸颊红扑扑的山地女性向你兜售草莓。”
曾在仰光旅游局工作过的向导会错了意,带着我们奔波于一个个的“景点”,又四处寻找还没到季的新鲜草莓,等我们终于来到维多利亚女王赠送的钟楼下,就连为一栋被贴满白瓷砖的欧式建筑抱头痛哭的时间也没有了。好在那建筑只是孤例,这仿若时光倒流的街市仍有泛黄的色彩,马车停在路口,到处都是康妮妹妹的影子:那些留在这里的盎格鲁印度人,属于另一个时代,他们不穿罗衣,每天早晨喝咖啡,下午喝茶,然后拄着拐杖,挨家挨户去讲述他们的故事。
然而这场景又是脆弱的,当几个暗绿色军装走过时——眉妙同时也是缅甸几个军事学院的所在地。说起来,这里已接近缅甸的“关外”,再往东往北就是广阔而不安定的掸邦高原,那里天空淡蓝,黄色的野花高高朝天,田埂在远处甩出波浪一样的形状,富有掸邦特色的巨大色块——绿的是甘蔗,黄的是水稻,枣红的是待耕土地,紫的不知道是什么,依次展开。
我在茵莱湖畔休息了三天,每次在露台的躺椅上,想舒舒服服多读几页手里的书时,天色总是迅速地昏暗下来,头顶的灯光也随即邀来数不清的飞虫。最好的时光总是苦短,但或许有别的原因。
在少有机动船声骚扰的西南角,每天看着天光慢慢打开,从灰到灰蓝,再到明晃晃的白和蓝,然后傍晚又看着远处的云朵被慢慢染红,又被突然抽干颜色和光泽,再重新注入滚滚墨色,我已习惯与纳特们相处——这些天已经不怎么做梦了,记得当时还想起了作家野夫在《“革命时期”的浪漫》开头描绘大理无雨的冬天:“许多年来积存在身体内部和心中的潮湿,仿佛正在一点点烘干。”
但在茵莱湖,我们第一次感受到了缅甸被寒露打湿的冬天。某个寒冷的晚上,梦见自己逃课了,我揣摩着这个梦的隐喻,感到真是可悲啊。也许生活真是太过密集了吧,好奇如果真的无所事事一整年(就像我们一直嚷嚷着那样),心里究竟会长出什么来。
此时的北缅好像被英国的魂魄附了体。野花遍地盛开——密林中的忍冬,气味如同落地梨子的野蔷薇,甚至还有树丛暗处的紫罗兰。太阳在低空中盘旋,夜间和清早都冷得冻人。从山谷中涌出的白色薄雾就像巨大的水壶沸腾出的蒸汽。人们出来捕猎鸭和鹬。鹬多得数也数不清,还有成群的大雁从浅滩上飞起,叫声仿似拉货的列车驶过铁桥。
清晨,你穿过薄雾笼罩、纷繁杂乱的荒野,空旷地面上的草湿淋淋的。夜里,当你穿过小路返回营地的时候,会碰见牧童赶着一群群水牛,水牛那巨大的犄角像月牙一般在薄雾中若隐若现。饭后,营火熊熊燃烧,你坐在近旁的原木上,一边喝着啤酒,一边聊着打猎的事儿。当你躺在床上的时候,可以听见露珠从树上滴落的声音,好似柔和的大雨声。倘若你还很年轻,无需考虑未来或是过去,这的确是很惬意的生活。
奈温时期,缅甸反华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