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在市井里的时光机

仰光正友语文商业中心 云南大学外派教师 顾婷婷

    我想，多年以后回忆起二十多岁这一年误打误撞来缅甸的日子，我心中必然存在一个画面，灰白的天空下，一群黑色的鸽子从身边哗然飞过，迅疾得让你空留一阵失落。它们飞得很低，没有被惊的意思，飞一小会儿便停在低矮的电线杆上、或是布满青苔的公寓楼阳台上，或是金黄的教堂顶。我只是惊讶于鸽子和人如此和谐相处，互不干扰，大概只有在这个国度，鸽子才敢有这般悠闲自得的心态穿梭于大街小巷吧。

    十二月的仰光，阳光依旧跳跃，尽管商场门口也应景地贴上圣诞老人和雪花，盛夏的气息依然迎面扑来。在仰光的四个月，国内早已春华秋实地轮了大半回，这里却稳稳地保持着三十多度的高温，只是由湿漉漉的雨季转换成干季，持续而稳定的气温让人丝毫感觉不到时光荏苒岁月变迁，对我来说，大概只过了两天，晴天和雨天。在这座城市，时光隐隐地贴着地面，不紧不慢，诉说着每一个走过这片土地的人的故事。生命不再猝不及防，时间在走，有佛在后面稳着，永远不会太快。

    清晨，对面佛堂的佛乐扎进梦里，在起承转合的旋律中慢慢清醒，细细听来，永远是一个人在自话自说，仿佛在黑夜中的清唱，虔诚而执着，轻易地就能抵达你的内心，安静中仿佛能听到全场一致的节拍。推着小车沿街卖早餐的小伙摇起清铃，头顶货物的妇女气息均匀地叫卖，狭长的小巷拉开了熙熙攘攘的市井生活。每层楼的窗口都长长地吊下一根绳子，底端缠着夹子，听到吆喝的人探出头来揉着惺忪的睡眼轻轻招呼，楼下的妇女便取下头顶的货篮，取出一包豆子夹在绳子上，买家收绳，取货，夹钱，再缓缓放下，一桩交易便默契达成。布满青苔的欧式小楼继续斑驳，剥落的墙壁昭示着百年历史，鸽子飞檐走壁，在密密麻麻的绳子中巧妙穿行。裸露左肩、穿着红色袈裟的僧人赤脚在街上飘着。会有人端着白花花的米饭等着他们，恭敬地给每个僧人呈上满满一碗，虔诚地笑着，仿佛达成了一个祥和的约定。整齐划一的井字街道上缓缓驶出一辆辆老爷车和吉普车，仿佛来自遥远的奈温时代，突然停在面前的公交车上，印着韩文或日文，昭示着它的出产地，进口的二手车坚韧地支撑着，有些实在年代久远，铁网状的门和木头座椅对你浅浅微笑。跨时代跨国界的视觉冲击扑面而来，让你仿佛一下子闯入了巨大的时光机，不动声色就能体会到时光交错空间轮换。裹着长长纱笼的男人和女人敏捷地挤进正缓缓前行的公交车，巨大的生活之城，使用着古老的家什，开始了朴素而实在的一天……

    不需要千回百转，仰光的街道列队般平行而建，以数字命名，从一顺势排下来，两地距离昭然若揭。紧凑排列的欧式小楼上赫然刻着修建年代，掐指一算不禁暗叹，百年历史竟然从身边悄悄滑过。房子没有商业和住家之分，前面摆着不分类的货物，后面便铺上床，从街面上便可轻易看到柴米油盐的私人生活。红木家具，格局紧凑经济的木阁楼，整体阴暗的小房间，偶尔扎进去的明晃晃的阳光，随时要碰头的英文招牌，每户之间隔着的直抵顶层一眼望不到头的狭窄楼梯，从窗户上垂下来的“购物绳”和电线阡陌交错，仿佛走进90年代的香港片，让人忍不住要参与这拥挤的生活细节。

    巷口总会摆上几把椅子，算是下午茶的聚集地，穿着纱笼的男人早早地就拉开下午茶的序幕，不紧不慢，被槟榔染得鲜红的嘴一口口咂着醇厚的奶茶，有意无意地闲聊几句，仿佛在等待一个结局，或者希望，没有酒精催生的冲动，有的是对当下的满足和对时间的慷慨，喝着喝着一个世纪过去了，午后温敦的阳光里都荡漾着奶茶的香味。随处可见的年老根深的菩提树上供着神像，枝叶上有香火燃烧后残留的灰烬。寸土寸金的街道上难以见到空旷的场地，躁动的少年便当街架起球网，将裙子挽成裤子模样，踢起草编的球，宛若古代中国的蹴鞠。大汗淋漓之后舀一桶凉水从头灌下去，光溜溜的脊背投在路人的记忆里。卖布的店铺里顾客满盈，印着大朵大朵花的棉布在女人的手里来回摩挲，旁边的缝纫机正高速运转，一个淳朴的纺织时代摆在面前。在现代时尚里节节败退的中国裁缝怎么也想不到在世界的这个角落里，裁缝业如此大行其道。不禁感动于这种亲力亲为的细节，挑选一两块喜欢的布料，充满希望地送到裁缝铺里，比比划划地与温和而耐心的小裁缝交流想要的式样，然后开始焦急地等待成品出炉的那一刻，期待手工时代带来的惊喜，时光一下子沉浸下来，这样的滋味是商场购物体会不到的。没有了狂轰滥炸的网络信息迷住双眼，没有随身携带的手机麻痹习惯，这里的生活完全回归了自我，有了更多思考的空间，在强大的佛文化之下，每个人都是祥和感恩不骄不躁的，不用担心堵车时的骂骂咧咧，不必时时提防钱物被盗，踏实和满足溢满城市的边边角角。

    当然，现代文化也无孔不入，超市里充斥着各个国家的商品，进口是他们的主要途径，昂山市场每天接纳着成千上万的异国游客，毫不起眼的小店员也能随口操起蹩脚的汉语和英语，碰到会说云南话的印度老板也不必惊奇，正是这股逐渐被重视起来的商业意识，使成千上万笔交易得以完成，成千上万块缅甸玉石被带出国门。原本缅装统治的服装店里渐渐挂起了现代款式的T恤。在时光中缓缓游走的城市也开始追随起现代文明。但他们不疾不徐，有佛作为他们深厚的背景，傍晚时分，遍布大街小巷的佛堂又传出千回百转的佛乐，听不懂词，只是意念在下意识地跟着旋律走，绕着绕着就绕到某个久远的记忆中，和过去的人和事相遇，哪怕此刻的你已经与之毫不相关。

    曾经梦想成为流浪异国的旅者，追随日出的平原以及城市边缘的光线。而现在，我确确实实一头扎进了仰光的市井生活里，没有距离感的擦肩而过，全民一致的拖鞋配裹裙，生锈漏水的自来水管，大街小巷袅袅不绝的佛乐，镶着各种神灵雕像的塔尖，烟囱中冒出来的尘世味道。人间的悲欢离合仿佛就是一二三四那么简单，没有大风大浪、波澜壮阔，也没有荡气回肠和撕心裂肺。我可以悠闲地走在异国的大街上，接受迎面而来的陌生气息的洗礼，随手记录被感动的细节，或者用眼。累了就走进一家餐馆，干净整洁就好，面对看不懂的菜单，可能是缅餐可能是印度餐，或者是第三国度的舶来品，比比划划也好，吚咿呀呀也罢，最后总会有一样摆在你面前，对味了，算是幸运，不喜欢也没关系，记住有这么一样食物，与你邂逅在旅途。有了灵感便写下来，以梦为马。不要好看的纸，空旷就好。过最朴素的生活，有遥远的梦想。而仰光给我的正是一大片祥和的背景，在这个被时光锁住的城市里，感受生命的冷暖起落，像一路够过去的路，顺畅而踏实地往前伸展，仿佛就要通往幸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