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毅夫:63岁人生节点,回首初心
林毅夫:63岁人生节点,回首初心
两岸之间游到对岸去,这关乎梦想
记者:你刚过了63岁生日,在这个人生节点上回首从前的经历,你的初心是什么?
林毅夫:追求民族的伟大复兴,这是我的初心。我自小对中国近代史感兴趣,知道这也是自鸦片战争以来历代知识分子的追求。前面几代知识分子为了民族复兴做出了很大的努力和贡献,但不幸的是,我们与发达国家的差距越来越大,只有到我们这一代,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才不再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用习主席的话讲,我们现在是在最接近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时刻,所以我们这代人是幸运的。
记者:把时间拉回到36年前,1979年5月16日,27岁的你在那个晚上做出一个抉择,从金门游到对岸大陆,当时出于什么考虑?
林毅夫:这与我的梦想和初心有关。
记者:你认为在大陆更能实现自己的梦想?
林毅夫:我从小比较喜欢看书、思考,越来越清晰地认识到中华民族复兴的希望在大陆,台湾发展好了,并不能带动整个大陆的发展,但我认为,大陆的发展能最终实现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也能带动台湾的发展。我要是留在台湾的话,不能直接为这个目标做贡献,即使个人能有成就,也有违初心。
记者:说你是抱着篮球游过来的?当游过那片水域时,你脑海中想的是什么?
林毅夫:我就是空着手游过来的,没有抱着篮球,我从小就善于游泳,我在记者招待会上澄清了一点,没人能抱着篮球在海里游泳,不信你试试看。在下水之前想过很多,但游的过程中什么都没想,就是一心一意想游到对岸。
记者:你怎么去理解两岸发展和民族复兴的关系?
林毅夫:整个民族的复兴必须是所有中国人的复兴。两岸之间合则两利,分则两害。两岸的统一有利于中华民族的复兴,中华民族的复兴也会为台湾同胞的发展提供更为广阔的空间和舞台。
国之智囊
“说我是‘官方经济学家’不准确”
记者:初到大陆时,会有很多不适应吗?
林毅夫: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一个难以抉择的是工作还是继续读书。我思考的是怎么真正为这个社会做贡献,觉得我要对大陆做贡献的话,那我必须了解大陆的社会、体制,所以决定先读书。
记者:为什么选择读经济学?
林毅夫:因为大陆是社会主义体制,我就选择了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
记者:1994年,你提出“中国的奇迹”,2012年从世行回来,你提出“中国在2008年以后的20年里仍然有每年增长8%的潜力”,在外界看来,你一直对中国经济发展前景非常乐观,这种乐观源自哪里?
林毅夫:我不是乐观而是客观的,因为大家都挺悲观的,我就相对乐观了。
我对中国经济的未来是客观分析来的。首先,我认为中国仍然有8%的增长潜力,从人均GDP来看,中国和发达国家的差距还很大,差距就是发展的空间。其次,我说的是增长潜力,最终能实现多高的发展,还取决于内部和外部的条件,潜力是有的,能不能实现这个潜力,要看内外部客观的条件,和主观的努力。
记者:你是参与政府决策咨询最多的经济学家,已被公认为国家战略蓝图背后的核心智囊,如何平衡学者和政府智囊的角色?
林毅夫:这两者对我来讲一点都不矛盾,因为我研究的是现实问题,理论来自于实践,我一直研究的是我国改革开放过程中出现的实际现象是什么,了解这个现象背后的原因是什么。把这个理解用严谨的语言写出来就是学术论文,用大家能懂的语言来写并加上改进意见,就是政策建议,对我来讲做的就是同一件事,无非就是用哪种语言来表述。
记者:你“有为政府”的主张以及对中国经济增长潜力的判断,令某些人把你看成“官方经济学家”,质疑你“缺少知识分子的批判精神”。
林毅夫:我其实不太在乎别人的评价,我不是不批判,我一直在谈问题呀,谈问题怎么能不批判呢,但我不是为了批判而批判,我并不认为知识分子就应该反政府。一个完全思想解放的人,是没有预设立场的、是实事求是的。
第二,说我是“官方经济学家”不准确,我很少去为政府解释、辩护,我经常是建议该怎么做,通常我的建议都早于政府的政策一两年或更长,包括国企改革、金融改革、新农村建设、以消除增长瓶颈的投资作为反周期的举措等,我不敢说政府是按照我的建议去做的,但大方向上是一致的。我基本不去解释政府的政策是什么,我只是去发现中国正遇到什么问题,并思考这些问题应该怎么解决。
世行给我的最大感悟是“反思”
记者:2008年至2012年,你担任世界银行首席经济学家和高级副行长,你在世界银行主要做了什么?
林毅夫:世界银行的主要任务是帮助发展中国家发展经济,减少贫困,我引领的发展经济学研究部,就是通过提供知识来帮助发展中国家做出更明智的政策选择,以发展经济,减少贫困。
记者:这是发展中国家的学者首度担任这一重要职位,你怎么看待它带来的意义和影响?
林毅夫:我能到世行当首席经济学家,这是“水涨船高”,是因为中国经济发展的成功赢得了世界的尊重。世行首席经济学家是经济学界最有地位和影响力的职位,这一职位自1944年世行成立以来一直由发达国家经济学家担任,我是首位来自发展中国家的经济学家。此前,我一直以中国经济的发展为切入点来研究发展经济学,到了世行后,有一个更高的平台去了解其他发展中国家、转型国家的经验。
记者:在世界银行任职期间,你最大的感悟是什么?
林毅夫:最大的感悟是:每个发展中国家都与中国有共同的梦想,都希望国家经济发展,繁荣,早日实现现代化,从而获得国际尊重。然而严峻的事实摆在面前,世界银行和许多其他国际发展机构的帮助下,发展中国家减少贫困、实现现代化的任务并没有很好地完成,除了少数几个国家外,绝大多数发展中国家一直摆脱不了低收入陷阱或中等收入陷阱,从二次大战结束以来,扣除掉中国改革开放以后减少的6亿多贫困人口外,世界的贫困人口不仅没有减少而且还在增加。
记者:问题出现在哪里呢?
林毅夫:在我看来,思路决定出路,最大的问题在于没有合适的理论指导他们。他们长期以发达国家的经验为参照系,要求发展中国家去发展发达国家拥有而自己缺乏的产业,或者让发展中国家去采用发达国家能做好而自己做不好的各种制度安排。这些实践大多已被证明是失败的。我希望推动理论创新,借鉴发展中国家成功和失败的经验,总结出合适的路径,推动广大发展中国家实现经济发展和现代化。
记者:你给世界银行留下些什么,又给中国带回来什么?
林毅夫:我留给世行最大的是反思吧。跟我一起工作的人,绝大多数毕业于世界名牌大学,受过很好的训练,但是他们推行的那一套主流理论在治理贫困上都收效甚微。我认为他们应该反思,经过60多年了,你为何不成功,失败在什么地方,为何少数国家和地区推行与主流经济政策相反的政策能够取得成功,而那些推行主流经济政策的国家却失败了。
记者:你本人在这种反思中,有什么收获吗?
林毅夫:我在这种反思过程中提出新结构经济学,用来解释发展中国家成功和失败的背后的道理是什么,我想一个最大的一个是切入点不同,现有的理论体系以发达国家做参照系,我认为发展中国家的经济发展应该立足于他自己,现在有什么,根据他自身有的条件,把现在能做好的做大做强。
国家战略“南南学院”将为发展中国家提供理论参照
记者:9月26日,联合国发展峰会上,习近平主席宣布成立南南合作与发展学院,“各国要根据自己的禀赋特点,制定适合本国国情的发展战略”,它将落户由你担任名誉院长的北大国家发展研究院,成为中国国际大战略中的重要一环。对于筹办该学院,你有何想法和规划?
林毅夫:南南合作与发展研究院有相当大一部分责任是对其他发展中国家的培训,我认为很重要的一点就是不能把南南合作与发展研究院办成跟哈佛大学的肯尼迪学院一样。不管是哈佛还是牛津,它们都有很多给发展中国家提供培训项目,但是它们基本上是以发达国家的理论和经验作为参照系来设计培训课程。
记者:按照规划,这个学院将会培养大量的国家发展人才,乃至政治领袖。那么我们办这个学院的特色在哪里?
林毅夫:不能照搬西方主流经济学理论,我们要把南南合作与发展学院办出特色来,就要提出一个新的理论来作为发展中国家发展政策的参考。这个理论要总结中国和其他发展中国家的成功经验和失败教训,为广大发展中国家提供理论参照,我的新结构经济学理论正在往这方面努力,我也正在亲自参与这个学院的规划、筹备工作。
记者:你认为有一个适合发展中国家的“中国模式”吗?
林毅夫:我并不主张“中国模式”,模式意味着有一种放之四海皆准的政策。我更重视成功背后的道理,中国和其他少数取得成功的发展中国家能取得成功,原因是什么?失败的发展中国家失败的原因又是什么?
一般讲,理论的适用性取决于条件的相似性,我们作为发展中国家和转型中国家,与其他发展中国家与转型中国家的条件会比较接近,所以这个理论对其他发展中国家来说参照意义就会比较大。
如果这一理论成功适用于发展中国家,表明中国的发展理念、发展道路是正确的,这也可以加强我们的“三个自信”:道路自信,理论自信,制度自信。
“十三五”规划
中国经济有条件保持中高速增长
记者:现在,你已经是中共中央“十三五”规划的核心智囊,从“十五”规划开始,你已四度参与五年规划。与前三次相比,你有什么不一样的感悟?
林毅夫:在做“十五”规划时,我们还是一个低等收入国家,人均GDP没超过1000美元,“十三五”规划结束时,我们很有可能人均GDP迈过12561美元门坎,成为一个高收入国家,这是很大的变化。
此外,“十三五”与“十五”两个时期面对的问题也不一样,我们已经成为一个中高等收入的国家,但也面临着双轨制遗留下来的一些扭曲因素,需要贯彻十八届三中全会所提出的全面深化改革,让市场在各种要素配置当中起决定作用,同时政府发挥好的作用。
在经济发展进入新常态,我们需要提出与之相适应的新的发展理念,新的增长方式,在增速方面,我国经济要保持中高速增长,以实现十八大提出的第一个百年目标,为第二个百年目标打下好的基础。
记者:“十三五”规划提出,到2020年实现全面建设小康社会的目标,怎么确保这一目标的实现?
林毅夫:首先必须保证一个中高速的经济增长,发展是第一要务,我国经济仍然有8%的增长潜力,即使在外部条件不利的情况下,我国仍有条件保持7%左右增长。
记者:在经济新常态下,中国目前正处于前期过剩产能消化期、经济增速换挡期、结构转型阵痛期“三期叠加”的关键时期,中国下一步经济增长的动力在哪里?
林毅夫:中国经济增长动力仍然在技术更新,产业升级。进入经济新常态,面对的挑战是一方面是国际经济还没有完全复苏,另一方面国内市场有一些产能过剩。
中国经济的确处在转型当中,但和发达国家相比,我们的产业还处在中低端,可以向中高端升级,产业升级的空间还很大,在升级过程中,我们可以利用后发优势,加上基础设施的改善空间,环境治理的投资,以及城镇化,我觉得中国发展的空间和潜力还很大。
记者:中国改革正在进入深水区,在你看来,当下中国,如何找到一个恰当的政府和市场的边界?
林毅夫:我在新结构经济学中谈到有为的政府和有效的市场。有为政府是一个因势利导的政府,因为经济发展是一个产业不断升级、技术不断创新的过程,在此过程中要有不断完善的基础设施,不断完善的制度安排,需要有效的市场,来提供准确的价格信号和进行资源的配置,但同时也需要有为的政府来提供对创新企业的外部性补偿和新产业所需的基础设施和制度的完善。
另一个方面,我们还在转型、改革中,改革就牵涉到既得利益,有阻力就需要由政府推动改革。既得利益要给予一定的补偿,使其不成为改革的阻力,这必须有政府。在这个方面,不能保证政府做得都对,但不能因为政府做得不都对,就把婴儿和洗澡水一起倒掉。
家国情怀
希望年轻人能以天下为己任
记者:这些年,你自己都有哪些变化?现实生活中的,性格上的。
林毅夫:这些年我从一个标准的O型的人,变成了一个A型的人。我小时候是典型的O型的人,很好动,很喜欢讲话,很喜欢发表意见。这些年书读得比较多了,思考比较多了,就越来越变成一个思考型的人,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不知道的事情不发言,知道的事则很坚持。这是我性格上很大一个变化,大概就是所谓的“读书所以变化气质”吧!
记者:在你的一生中,你遇到的最艰难的时刻是什么?
林毅夫:最艰难的时刻是决定来不来。在台湾,我也算是比较出色的年轻人,要放弃在台湾这些已有的成就和荣誉,远离亲人,这是比较难的。我离开前没有告诉家人,与他们分离是比较艰难的,所幸他们都比较谅解我。
到大陆后最艰难的时刻是父母晚年,我不能随伺在侧,过世时,因为身份问题,不能回台湾送父母亲最后一程,这是我此生最大的遗憾。
记者:你怎么看待家国情怀这件事?在你的家国情怀中,台湾和大陆,对你分别意味着什么?
林毅夫:台湾是生我的地方,养我的地方,我成长的地方,而大陆则承载了我作为知识分子所追求的梦想。两岸是一家,本来我从台湾来大陆,就像住在夏威夷的美国人回到美国本土工作,但是由于历史悲剧,我只能采取特殊的方式走,导致不能回家。
记者:你想回台湾吗?在什么情况下,你方便回去呢?
林毅夫:我当然想回去,给父母扫墓。我还是抱着乐观态度的,两岸一定会统一的,在我有生之年一定能回去。
记者:你现在还给本科生上课吗?你对国家和青年的期许是什么?
林毅夫:在北大还继续教书,以天下为己任,这是中国知识分子最值得秉持的情怀,我也希望年轻人能够以天下为己任,为国家和民族的复兴尽一己之力。
对国家的期许,就是民族的复兴,但我们希望中华民族的复兴,就像习主席2013年在博鳌论坛上提出的“一花独放不是春,百花齐放春满园”。我们希望己立立人,己达达人,不仅中华民族民族能够复兴富强,也能带动其他发展中国家实现他们的国家和民族复兴的梦想。
现场问答
1、你的理想是什么?目前实现得怎么样了?
林毅夫:希望看到民族复兴,为民族复兴做点事。我比较幸运,在自己努力的过程中,看到追求的目标逐渐在实现,我们现在是最接近民族复兴的时刻。
2、现在你所拥有的东西里,最值得珍惜的是什么?
林毅夫:最值得珍惜的是亲人的谅解,还有同事朋友的支持。要做一件事,要付出很多时间,所以没有时间去陪家人,他们都能谅解,亲人的谅解非常难得。另外,一件事情并非一个人能做成,我从同事和朋友那里得到很多鼓励和支持。
3、这些年,你失去了一些什么?你最伤痛的事情是什么?
林毅夫:父母离开时,不能陪伴在他们身旁。
4、你觉得在事业上,最值得珍惜的是什么?
林毅夫:这个时代给我们的机遇,确实能把自己的事业和国家的发展联系在一起的机遇。
5、你的座右铭或者你最喜欢的一句话是什么?
林毅夫:年轻时比较崇拜开凿都江堰的李冰,做一番事业,能够有千秋万世的影响;现在我佩服的是王阳明,能提出一整套新的思想理论体系,他的“知为行之始,行为知之成”是我的座右铭。
6、如果你能选择的话,你最希望让什么重现?
林毅夫:我从没想过这个问题,因为对我来说每天都是新的出发,每天看到太阳都是新的升起。
7、如果用一个词或者一句话来形容你的心境,你会选什么?
林毅夫:胡适说过的一句话:做了过河的卒子,只有拼命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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