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中筠: 爱国究竟爱什么?

编辑:价值世界 文章类型:观点时评 发布于2018-06-05 08:54:59 共3293人阅读
文章导读 资中筠: 爱国究竟爱什么?

价值世界 1月14日

资中筠简介

    资中筠,湖南耒阳人,中共党员、国际政治及美国研究专家、翻译家,中国社会科学院荣誉学部委员、美国研究所退休研究员、原所长、博士生导师;兼任国际友人研究会常务理事,太平洋学会常务理事。专业方向为国际政治、美国研究。专业之外旁涉中西历史文化,关注中国现代化问题,撰有大量随笔、杂文,并翻译英法文学著作多种。

    她多次出访并参加国际学术会议,在国内主持过若干大中型国际研讨会,在组织中国的美国学和中美关系史的研究以及参加和促进中美学术交流方面辛勤工作二十多年,在国内外有较大影响。

资中筠:爱国究竟爱什么?

    谈到国家,中国人最讲爱国主义,我不喜欢“主义”两个字,我喜欢爱国,我觉得我非常爱国,但是一加上主义呢,就有一种强制性和功利性。

    爱国是人的一种天生的感情,就和爱家乡、爱父母、爱自己的亲人一样,是没有人能够强迫的。

    我们谈到国家的时候,可以分成三个层次

    第一个是自然的国家,即故土,就是你生于斯长于斯,也许你不一定终老于斯,但是这就是你生长的地方。这个字,因为中国字里头分得不是太清楚,我不得不用外国字,这个故土的字是Country,就是这个国家,是先天而不是后天的。

    第二个,当我们想到国家的时候是民族,就是我们中华民族积淀了长远的历史和文化形成的一个特点,我们大家都认同的这是民族,英文字是Nation。民族一半是先天的,一半是后天的,不是一个原始的土地,而是有很长的历史和积淀在这里。

    第三种情况就是政治性的国家,带有政权的国家,英文字是State。国家就是有一拨人在这统治,也可以换另外一拨人在这统治,但是国土还是它、民族还是它,但是这个国家的体制或者是一些统治者是可以改变的。

    这是我对国家的理解。比如说民族的问题,国家作为一个政体是可以消亡的,我们常常说中华民族是从来没有消亡过,是历史上唯一的,这是不对的、至少是不准确的。你不能说印度和埃及是消亡过的,但是民族没消亡。

    现在的印度人也还是印度人,不能说印度人全变成英国人了,我们看见的印度人全是印度人,他的风俗甚至于他的陋习都还存在,但是它已经亡过国了,它曾经当过殖民地,所以这个民族和后来的带有政权性的国家是不同的概念。

    那我们爱国家爱什么,我想我们真正的自然的爱是爱故乡爱故国,无论你走到天涯海角,也忘不了我曾经生长的这个祖国。

    其次是爱民族,因为我们寄灵在这个民族的文化里,尽管我是学外国文学的,但是无论如何,我能调动的根是中国的文化,我的外国文学研究得再好也不会变成外国人,这是一个民族的概念。

    第三个层次国家,那就很不一样了。你可以不爱它也可以爱它,你可以保卫它也可以推翻它,改朝换代都是以第三种国家作为依据。所以这第三种国家是可以爱也可以不爱的,甚至在全球化的时代,你可以不想当这个国家的国民,加入别国的国籍,而你心里头,可能还眷恋原来的故土。这是另外一回事,我觉得这三个层次是应该分清的。

    举一个外国人的例子,当年英国人为了争取信仰自由,他就跑到了美洲去闹独立,在美洲反对自己本国的英国王,但他本身还是英国人,承载着英国的文化,这是把“国家”带到了美洲,这是一种情况。

    再比如,美国人最爱的是什么,他最认同的国家是什么?因为美国人是由全世界的移民组成,包括非洲人,亚洲人,欧洲人等。他们都带着自己本国的本土的文化和民族特色移民到了美国。他们爱的什么东西?他们爱美国的宪法。这个宪法凝聚起来这个国家,保护这里人民的利益。假如没有这个宪法,换了一个体制,变成了专制体制,他们可能就跑掉了。

    有这么一个例子,美国在上世纪30年代,很短的一个时期,大概是1935年,我们叫做他麦卡锡时期,他非常专制,剥夺了很多人的自由,在这几年里,美国的很多精英就跑到欧洲去了,他们觉得不能够认同这样一个专制的国家。比如我们熟悉的斯诺,他就跑到瑞士去了,因为他要逃避麦卡锡。卓别林,他也是觉得受到了某些自由的限制,跑到瑞士当公民去了。如果麦卡锡主义长期下去的话,我觉得美国就会发生革命,或者是美国人全跑掉了。

    所以,到底王朝是国家的目的,还是保护民众的权利和福利是国家的目的?在中国过去几千年的历史里,王朝是国家的目的,皇恩浩荡,食君之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但是到了现代国家,这样的观念就改变了。

大部分现代文明国家是“谈出来”的

    国家的拐点在于从古代的国家到现代的国家,即是“打出来”的国家还是“谈出来”的国家。

    “打出来”的国家就是谁掌握军权,谁本事大,用暴力推翻另一个团体,占领这个国家,然后我的子孙就要世世代代继承这个国家。

    现代的国家是“谈出来的”,我们来讨论,假如你的意见对,我们就给你一个法律来保护人民的利益,如果你这个不对,是倒行逆施,到一定的时候,或者用选票或者用另外的方式,来换一个,这个是现代国家的概念。

    也就是说不是每个人都有义务爱第三种层次的国家,即用政权得到的国家。这个统治集团不能代表人民的利益,不能保护人民的福利,你完全可以以爱国的名义推翻它。但是我们还是希望最好不要用暴力,而是用谈判的方式,用和平的方法,这样我们的国家就会走向文明。这是我对现代国家的一个看法吧。

    大部分现代文明的国家都是“谈出来的国家”,即用谈判来实现改变某种方式、或者体制、或者某种法制。所以说谈到爱国,我觉得爱国就是这么一个爱法。即使有些人跑到国外去,变成了别国的国籍,但是他还是眷恋故土,眷恋原来的民族文化,愿意为原来的民族文化出一份力量,这个也无可厚非,完全应该加以鼓励。但是一旦这两个国家打起仗了,他必须要忠于某一个政权。为什么在太平洋战争,美国人把一些已经入了美国国籍的日裔圈起来?就是怀疑他的忠诚,到底是忠于他原来的国家还是忠于现在的已经入了籍的这个国家。

    我想,我们到了现代,对于国家的这个概念应该有一个明确的,文明的向前的观念。就是一个政府到底是谁养活谁,过去说食君之禄,皇恩浩荡,现在应该说是纳税人养活政府,我们出一点钱养活你,请你为我们服务。要是倒过来想的话,老百姓一点福利全是统治者恩赐的话,这个国家我认为是倒行逆施的,整个逻辑是倒着的。谢谢大家!

(2016年2月,《国家人文历史》创刊100期庆典发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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