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之光

复旦大学国际关系与公共事务学院国际政治系教授

自2023年10月以色列开始对巴勒斯坦人民进行残酷屠杀起，内塔尼亚胡政权便在全世界人民面前不断刷新我们对西方文明下限的认知。

2024年9月17日起，在黎巴嫩境内一连串的大规模寻呼机、步话机爆炸事件，已经导致了大量包括儿童在内的无辜平民死亡。所有迹象都表明，以色列是这场人类现代战争史上，首次大规模、无差别、针对他国普通公民的暗杀行动背后的罪魁祸首——之所以强调暗杀，是因为在此之前，美国在侵略越南的战争中，已经“发明”了只针对平民的地毯式轰炸，以及针对粮食产地进行的化学武器攻击。

而此次以色列在黎巴嫩闹市区，通过在民用电子用品中安放爆炸物的方式，不顾无辜百姓安危，搞大规模爆炸暗杀的行径，则再一次刷新了我们对“野蛮”这两个字的认知。

从此之后，人们所使用的一切日常电子产品，都变得令人不安。以色列的暗杀，让“安全”这两个字，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变得岌岌可危。在这种极端的疯狂面前，所有人都是危险的。“供应链安全”这个最近才进入到人们视野中的术语，从这一刻开始，与我们每个人的生死密切相连。

9月18日下午，黎巴嫩多地又发生通信设备爆炸事件

经此一事，也彻底打破了“全球化时代”资本主义国际分工，在我们这个时代仅存的一丝温情脉脉。

在此之前，我们还有人多少会相信，“供应链安全”只不过是国家间的恩怨情仇。对于个人来说，在全球市场上买到的个人消费品“香得很”。没有人会质疑智能手机、手表耳机、电视冰箱，汽车飞机，这些在全球产业链中生产、在全球市场中流通的产品，会对个人安全，特别是生命安全有什么重大威胁。

然而，随着以色列将炸药放进了这些产品中之后，每一个个体便以这种恐怖的方式暴露在了纯粹的暴力面前。在这个暴力的背后，站着一个打着“国家”旗号，却只为了极少数人服务的彻底的恶。

在英文社交媒体上流传着这样一则视频。视频中，一个操着美国口音的姑娘讲述着她作为研究巴勒斯坦的学者，被西方大学、媒体“噤声”的故事。她问道：

“为什么我们不能提及以色列？”

这是个绝佳的问题。

近些年，随着后殖民、身份政治等西方“左翼”话语的流行，我们产生了一种幻觉，那就是殖民主义、帝国主义、种族灭绝、压迫等等，俨然已经属于过去。

原先那些殖民者、压迫者、霸权者们，早已经通过积极反思，承认错误，完成了“立地成佛”的自我转变，重新成为人类文明的代言人。那些霸权者们衣冠楚楚、满口仁义道德；那些霸权者们技术先进、怀揣着让人类走向火星的梦想；那些霸权者们彬彬有礼、待人和善，甚至还选出了一个黑人当他们的总统。他们，还有什么不值得我们去膜拜、去尊敬、去追随的呢？我们为什么不“忘掉过去，努力向前看”呢？

霸权者们迫切希望我们忘掉过去，关注他们现在的光辉形象，并顺着他们指点的方向去想象未来。“你们别无选择”，因为“历史在我们这里已经终结了”，这是他们对我们说的话。

然而，过去就像是他们在太阳底下的影子。这个黑色的、杀戮者的影子，他们甩不掉，我们忘不了。

以色列，就是霸权者与自己影子相遇的地方。它把霸权者们血淋淋的过去，带到了现在，带到了我们面前。在以色列这里，殖民者、杀戮者、霸权者再次清晰地合为一体。

美国国务卿布林肯与内塔尼亚胡。图自《以色列时报》

之所以不能谈论以色列，是因为它让所有人看到，殖民与杀戮并不是过去式，而是今天霸权者“文明”嘴脸的组成部分。

实际上，从20世纪中期开始，政治暗杀便是霸权者们维护他们全球秩序的重要工具。从1950年起，以色列不断对阿拉伯人民，以及支持巴勒斯坦独立运动的世界人民展开暗杀：

1956年，以色列国防军用邮包炸弹，暗杀了两位埃及军官；

1962年9月11日，以色列摩萨德在西德暗杀了协助埃及发展导弹技术的德国工程师海恩茨·克鲁格；

同年11月28日，以色列摩萨德用信件炸弹，暗杀了5名在埃及导弹工厂工作的工人；

1972年7月8日，以色列摩萨德在贝鲁特，用汽车炸弹暗杀了著名巴勒斯坦诗人、小说家、解放巴勒斯坦人民阵线领导人格桑·法耶兹·卡纳法尼；

……

这张血淋淋的名单从未中断，直至今天。

之所以不能谈论以色列，是因为在此之前，霸权者们还可以用“人道主义干涉”、“定点清除”、“反恐战争”这些字眼来掩盖他们的杀戮。

在2006年《国际人权法年鉴》中，刊登了一则对以色列最高法院判例的研究，题为“定点清除或是危害较小的方式？——以色列最高法院对定点清除与军事需要的限制性功能的判例”。研究称，自美国反恐战争开始以来，西方国家越来越倾向用“定点清除”实现其“军事目的”。西方学者、媒体与政客将这种战争暴力描述为一种“更为人道”的战争行为，以此来为“人道主义干涉”这种实际上的帝国主义侵略行为张目。然而，即便是西方自己的法院，面对这种说词也难以自辩。

实际上，除了美国、英国、瑞士、德国之外，所有前殖民主国家都打着军事行动“定点清除”的名义，针对前殖民地实施过这种赤裸裸的反动暗杀。但基本都是暗中操作，从不公开讨论。以色列则于2000年11月，成为第一个正式承认这种“定点清除”合法性的国家。

而这次黎巴嫩的传呼机爆炸案，却既不“定点”，也毫无“限制”，赤裸裸地再一次突破了西方殖民帝国主义者用来装点门面的“法律”底线。

之所以不能谈论以色列，还是因为西方诸如媒体、政党等所有社会公众可能发声的平台，都在金融资本家的严格控制之下。它们仿佛一个“影子帝国”，钳制着西方世界哪怕一点点变革的希望。

加沙与黎巴嫩之后，霸权者们再无法用“文明”、“法治”、“民主”和“自由”来粉饰他们的霸权。再没有温情脉脉的全球化、没有绝对安全的普通人、没有霸权的杀戮者们触及不到的生活、没有无国家的自由。“供应链安全”自此以后，将成为与我们每一个人生存与死亡密切相连的事情。

一个安全的、平等的、自由的、真正多边的世界，必将从那个可以直面霸权者、抵挡霸权者杀戮、侵略、干涉、欺骗的地方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