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底线思维

文/郭晨熹Lynn Kuok，翻译/观察者网 郭涵

布鲁金斯学会李光耀东南亚研究协会主席、剑桥大学高级研究员

美国最近一直在兜售与亚洲合作伙伴“趋同”（convergence）的概念。在6月份于新加坡举行的香格里拉年度对话会上，美国国防部长奥斯汀以“印度洋-太平洋的新趋同”为题发表演讲。7月份，美国国务卿布林肯在布鲁金斯学会的活动上宣称，美国与主要亚洲伙伴的关系“更加趋同”，并列举了美国与日本、韩国关系的改善，以及北约与印太地区安全联系的强化。同样在7月举行的阿斯彭安全论坛上，布林肯重申，他“从未见过美国与欧亚伙伴在对待俄罗斯与中国的态度上有如此大的趋同”。

但事实是，在亚洲的重要地区，美国的地位正在下降。尤索夫伊萨东南亚研究所主要由新加坡政府资助，但独立开展研究，该机构每年都会对来自东盟十个国家的学术界、智库、私营部门、民间社会、非营利组织、媒体、政府以及地区和国际组织的1000到2000名受访者开展民意调查。这是围绕地区与国际事务，最接近东南亚“精英意见”的纵向研究调查，可以很好地了解人们看法的变化趋势，就算有人可能会对调研细节提出异议。

2024年4月发布的调查报告显示，东盟国家（在二选一的情况下）愿意选择与中国联盟的受访者比例首次超过美国。尤索夫伊萨东南亚研究所《东南亚态势报告：2024》

在2024年开展的民调中，被问到如果东盟被迫在美国和中国之间做出选择，应该与哪方联盟（alignment，“国家在未来的互动中是否会得到其他国家的支持或反对的期望”，格伦·H.施奈德。区别于更注重安全与防务、往往需要正式缔结条约的同盟alliance，观察者网译注。）时，大多数受访者选择了中国而不是美国。这是自2020的调研首次提出该问题以来，受访者第一次多数选择中国。

美国在东南亚的支持率下降应该令华盛顿敲响警钟，因为它将中国视作主要竞争对手，且把印太地区当做关键的战场。东南亚位于这片广阔又充满活力的地区的地理中心，这里有美国的两个盟国（菲律宾和泰国）与数个重要合作伙伴。

支持率输给中国阻碍了美国实现在印太地区追求的目标。美国在菲律宾和新加坡有军事设施，这两国会在万一中美爆发直接冲突时扮演重要角色。但只要不爆发战争，中国在东南亚日渐扩大的影响力依然会削弱美国通过双边和多边交往实现战略目标的能力。许多东南亚国家并非西方式的自由民主体制，其政府执行的外交政策也不一定反映民意。但接受调查的群体，包括政府官员、甚至被视作“不自由的民主国家“现在也感受到了回应本国公共意见的压力。

颜面尽失

近年来，美国确实在东南亚取得了一定成功。拜登政府尤其强化了同菲律宾的关系，在2023年获得了菲律宾国内4处军事基地的使用权。为了回应与美国的持续高层交往，尤其是拜登去年9月对河内进行访问，越南正式地将对美关系提升了两级，成为“全面战略伙伴关系”——这将在多大程度上转化为美越加强国防和安全领域合作并深化经济关系，仍然有待观察。

然而，在同东南亚其他大多数国家发展关系方面，美国的表现更加差劲。在2020年的调研中，也就是尤索夫伊萨东南亚研究所首次提问“如果东盟被迫与其中一个战略竞争对手联盟，它应该选择哪个国家”时，50.2%的受访者当时选择了美国，49.8%选择了中国，这组数据是经过调整的（自2022年的调查以来一直如此），目的是确保来自每一个成员国的回答享有同等权重。

2023年，61%的受访者选择了美国，39%选择了中国。但在文莱、印度尼西亚、老挝、马来西亚与越南，美国的表现低于总体平均水平。然而，在2024年的调研中，中国超过美国，成为东南亚各国渴望联盟的对象：50.5%的受访者选择了中国，49.5%的受访者选择美国。

如果基于国家细分，2024年的调研结果相比2023年，美国的支持率输给中国最多的国家是老挝（同比下降30%）、马来西亚（下降20%）、印尼（下降20%）、柬埔寨（下降18%）和文莱（下降15%）。美国在缅甸和泰国的支持率也有所下降（10%和9%）。

美国依然在以下国家获得了很高的支持率，如菲律宾（83%的受访者选择美国而不是中国）与越南（79%的受访者选择美国），在新加坡（62%）、缅甸（58%）和柬埔寨（55%）也有坚实的支持基础。但是，从2023年到2024年，只有三个国家（菲律宾、新加坡、越南）的受访者支持与美国联盟的意愿出现了增长，而且增幅都很小。

考虑到问题设置的框架，美国的损失意味着中国的收益。换句话说，东南亚许多国家的受访者（包括政府官员），也包括两个美国盟国之一（泰国）和美国的印太战略寻求加强合作关系的四个伙伴国家中的两个（印尼和马来西亚）现在都表示，如果被迫同两大战略竞争对手之一联盟，他们会选择中国而不是美国。

2024年的调查报告显示，泰国、印尼与马来西亚过半的受访者愿意在二选一的情况下与中国联盟。尤索夫伊萨研究所《东南亚态势报告：2024》

在穆斯林人口占多数的东南亚国家，美国支持率的流失最为显著。2024年的调研结果显示，与2023年相比，人们对美国的态度更加冷漠。75%的马来西亚受访者、73%的印尼受访者和70%的文莱受访者更愿意选择与中国而不是美国联盟；而去年的比例分别是55%、54%和55%。

这份民调并没有询问受访者做出选择的理由，但值得注意的是，当另一个问题要求受访者列举他们最关心的三个地缘政治议题时，近一半的受访者将以色列-哈马斯冲突排在首位，超过了将地理位置更近的南海争议排在首位的受访者比例（约40%）。

美国对以色列的大力支持很可能导致了东盟国家民意的天平倾向中国。在以下三个穆斯林人口占多数的东盟国家，受访者都把以哈冲突列为最关切的地缘政治议题：83%的马来西亚受访者、79%的文莱受访者与75%的印尼受访者这样回答。拥有大量马来穆斯林族裔（占总人口15%）的新加坡，也有58%的受访者优先选择了以哈冲突这一选项。

重大疏失

这份民调结果与笔者近期在东南亚地区的交流体会相一致。一同对话的印尼外交官对美国在加沙战争问题上的立场嗤之以鼻。一位马来西亚高级外交官直接表示：“我们就是因为加沙（冲突）才会选择中国。”

在另一场对话中，一名马来西亚政府高官解释，虽然该国长期奉行不结盟外交政策，且一直批评美国的中东政策，但国内对以色列和美国的愤怒情绪日渐上升；许多马来西亚人现在正抵制美国的食品与消费品牌。相比之下，中国在马来西亚人心目中的形象越来越好。

鉴于柬埔寨政府是坚定的亲华派，该国受访者流露出了与美国联盟的倾向（尽管同比下降了18%）看上去还是令人意外。事实上，笔者3月份同柬埔寨普通民众交流时，他们都表示十分重视美国对民主的支持。然而，即使那些高度评价美国的柬埔寨人也无法指出，除了支持公民社会团体外，美国到底为这个国家做了哪些具体贡献。

今年6月，美国国防部长奥斯汀访问金边，探讨加强双边防务关系的机会。但这样的尝试依然远远落后北京与金边的交往水平。2019年，媒体宣称柬埔寨同中国达成一项协议，“允许中国军方独家使用位于泰国湾沿岸的云壤海军基地”，这为中国提供了战略与后勤补给方面的优势，但金边与北京均否认该基地存在军事目的。

中国在柬埔寨的经济中也扮演着重要角色。根据负责促进与推动投资的柬埔寨政府机构——柬埔寨发展委员会数据，今年5月份，中国投资占柬埔寨融资总额近50%，而美国的占比不到1%。8月份，由中国出资17亿美元、连接金边和泰国湾的德崇扶南运河在柬埔寨破土动工。

类似的，尽管华盛顿可能会庆祝近期美越关系的提升，但自2008年以来，中国始终与越南享有同等水平的伙伴关系。美越关系提升三个月后，河内进一步升级了与中国的战略关系。两国宣布了36项新的合作协议，河内也发表了关于外交关系的联合声明，使用了中国所期待的表述：即中越构成“命运共同体”。河内多年来都避免使用这一措辞，因为担心其中的模糊性意味着越南将被视作站在中国的一边。

西方媒体经常渲染与中国“一带一路”倡议相关的所谓“债务陷阱”。但在东南亚，“一带一路”倡议给参与国带来的经济增长与发展潜力受到了广泛欢迎。一位来自该地区的高级外交官形容，“一带一路”倡议是“赢得民心的最佳示范”。

今年1月份，笔者前往老挝，当时东盟外交部长非正式会议正在琅勃拉邦（Luang Prabang）这个老挝的文化与宗教中心举行。笔者没有在那里感受到中国和美国正争夺影响力，只有中国的影响力如何处处体现在当地人的日常生活中。自2023年4月以来，在“一带一路”倡议推动下建成的中老铁路全面通车，而琅勃拉邦的民众对这条穿越该市的铁路给予了正面评价。

当地时间9月22日，从老挝万荣乘列车前往琅勃拉邦，由中国制造的“澜沧号”动车

那里的一位酒店经理曾经在中方控股的老中铁路公司工作过，主要负责协助乘客登上火车。他提到，一些乘客会在登车前脱鞋并将鞋留在站台上。对许多老挝村民来说，这是他们人生中第一次搭乘火车。这个感人的小故事背后体现了更深刻的意涵：在亚洲，人们习惯在进入家门前脱鞋，而中国修建的列车显然令老挝乘客感受到了如家一般的温暖。

隐藏的成本

中国在东南亚的影响力与日俱增，这妨碍了美国在当地开展双边和多边交往以实现战略性目标的能力。最明显的例子是东盟在南海问题上的谨慎态度。

但是，美国在东南亚影响力的下降也不利于它对其它地区的主张，无论是在谴责俄罗斯攻击乌克兰还是中东政策上，美国获得的国际支持更少了。一个国家在任何议题上的立场取决于它对自身国家利益的认知。然而，与东南亚国家维持良好关系将有助于华盛顿说服这些国家，让他们明白为什么某些立场可能符合他们的利益。

华盛顿呼吁全世界对俄罗斯进攻乌克兰的行为做出更有力的回应，但东南亚国家大多对此充耳不闻。与此同时，许多东南亚国家重复着俄罗斯与中国对战争的看法。人们认为美国在外交政策上采取双重标准，在对华问题上也有自私的利益和目标，这种看法削弱了美国获得更多国际支持的能力。在许多东南亚人的眼中，今天的美国是一个内部功能失调、在海外赤裸裸地推进利己主义议程的国家。

为了重新赢得东南亚的支持，美国应该避免夸大与亚洲合作伙伴的趋同性。继续强调这种说法往好了讲说明华盛顿依然没有认识到美国在东南亚的地位下降；往坏了说，这意味着美国的外交政策根本不重视东南亚。

华盛顿还应该认识到，尽管东南亚国家的政府，尤其是那些与中国在南海问题上存在领土和海洋权益争议的政府，可能会对中国的行动感到不满，但这些争议并不构成他们的对华关系的全部。即使对菲律宾来说也是如此：北京依然有余地通过在南海的行为、履行“一带一路”倡议中的义务或提供其它投资来塑造马尼拉的回应。

8月5日，柬埔寨首相洪玛奈和夫人文拉妮（中）按下按钮，开启德崇扶南运河的奠基仪式。视觉中国

华盛顿必须加强与该地区的经济合作：对东南亚国家来说，经济就是安全。当尤索夫伊萨东南亚研究所的民调问到“谁是东南亚经济影响力最大的国家”时，近60%的受访者选择了中国，而选择美国的仅占14%。在美国国防部长访问柬埔寨之后，双方应该继续加强经济联系，包括扩大贸易与投资。柬埔寨首相洪玛奈去年接过父亲的职位，他毕业于西点军校，英语说得十分流利。华盛顿现在有机会翻过过去十年来同柬埔寨关系紧张的一页，利用这些联系与金边开展战略接触，以平衡中国在柬埔寨快速增长的影响力。

美国还必须重视对它指控中国所谓“明显损害美国国家安全利益”或“严重违反国际法”的行为所做出的回应。无论在哪种情况下，华盛顿都应该能清楚地阐明自身回应的理由，并根据中国的“违规行为”调整回应措施。

例如，许多东南亚国家都难以理解，为什么美国要出于国家安全的考虑，对从中国进口的电动汽车征收100%的关税。东南亚各国政府担心，华盛顿采取的不必要对抗举措会引发美中冲突，或是进一步打击令他们获益的现存经济秩序。

美国希望反击来自中国的“虚假信息”。但要做到这一点，必须从根本上解决这些“虚假信息”引起广泛共鸣的原因。中国把美国在加沙问题上的立场描绘成一个“懦弱的战争贩子”；笔者最近交谈过的许多东南亚人，包括非穆斯林背景的人都认为这一描述是准确的。然而，如果华盛顿没有采取迄今为止对加沙危机的回应，包括支持（或者至少是默许）以色列最恶劣的暴行，这样的描述本来应该是站不住脚的。

夺回美国在东南亚失去的地位将是一场艰苦的战斗。东南亚国家将继续在美国和中国之间两面下注，但华盛顿面临的挑战是，如何将这些国家对于持续接触美国的渴望转化为战略利益。考虑到所涉及的利害关系，美国必须尝试这样做。

此外，美国在亚洲面临的问题并不独属于美国一家。对东南亚国家来说，放任他们与美国的关系出现裂痕将是愚蠢的。美国提供的安全保护伞为该地区带来了和平与繁荣。如果没有美国强有力的存在，该地区的战略选项将减少，要求中国改善行为的能力也将减弱。

美国在东南亚面临的许多困难并非独一无二。它们是美国面临的更大窘境的一部分：即如何赢得全球南方国家——尤其是那些中国正在积极发展关系的发展中国家——的支持，或至少避免他们全面滑入中国的影响力轨道。但东南亚对美国的战略尤为重要，因为它位于华盛顿视作优先地区的中心地带。毕竟，印太地区才是美国与中国将决出胜负的战场。

（原文发表在美国“外交事务”评论网站，翻译有删改，仅供读者参考，不代表认同作者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