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枫：中缅关系、中巴关系、万隆会议

2015-04-27 秦枫 东南亚问题研究

    编者按：本文是香港卫视采访总监秦枫为联合早报网撰写的专稿。巴基斯坦在中国“一带一路”的战略大棋局中扮演核心角色，中缅关系亦是中国外交里的重要一环，这两国的安全局势以及它们与中国的关系广受关注。而在印尼万隆会议60周年之际，面对新的世界格局，中国应怎样调整对外交往与投资的策略，也值得决策者思考。作者通过对缅甸、巴基斯坦、万隆会议的深入采访与观察，对上述问题给出了自己的分析与回答。

    中缅关系：佛光照不到的地方

    闷热难当的四月，太阳就像暴怒的神灵在天上发出炫目的光芒，我跟随一个民间代表团走访缅甸一周。

    东盟各国，国旗上仅有一只大五角星的，除了越南就是缅甸。在长达三十多年的军政府统治时期里，缅甸遭到封锁，而中国为其提供了大量援助。但是和越南一样，缅甸也与中国摩擦不断。放在一个大的历史时间段里来看，七十多年来，缅甸曾经发生过多次与中国或其境内华人武装有关的战争，如：二战时期的国军远征军赴缅甸作战；六十年代的国军残部遭到缅军的围剿，缅甸排华；如今的果敢地区民族地方武装与缅甸政府军，依然打打停停，没有共识。今年中国两会期间，缅甸政府军投弹误炸死中国边民5名，使得两国关系又蒙上阴影。

    但是，我此行的目的是来寻找友善的，寻找中国或缅甸的高官们所说的胞波情谊。这一趟行程接触的多为上层人士，包括总统顾问、政府部门长官、地方市长、媒体、德高望重之僧侣等。根据他们的说法，由于长期封闭，缅甸人民对中国不是很了解，由于贫穷，也没有更多了解的兴趣。军政府倒台后，甚至指责中国支持军政府。听到这样的质疑，就会明白，中缅友谊没有落地，更没有生根，仅仅如云朵一样飘在两国上空。实地走访缅甸四个城市后才知道，这个表面温和的邻居，竟然也是如此之有“性格”。

    作为缅中友协的主席，盛温昂先生在行程结束那天，满脸春风地在仰光大金塔的接待室内为我们送行，并表示愿意回答所有问题，还告诉我们他本人刚从中缅边境的临沧考察难民安置回来，所以自己认为最了解情况。如此暗示下，我自然要问到关于果敢局势：缅甸对于政府军炮弹炸死中国边民后，为何在没有完全调查的情况下先否认？为什么在道歉之后还持续有炮弹落入？赔偿问题为何还没有落实？流亡中国边境的果敢难民能否正常回到缅甸？盛温昂的回答比较直接：“首先希望中国方面清楚，果敢问题是缅甸的内政，不需要中国操心。关于持续落弹，我并没有看到缅甸媒体报道，我想不会是故意为之。正如我看到缅甸的媒体说中国的医院在救治叛军的战士，我也亲自去云南临沧考察难民安置工作，医院解释说，送过来就会救人，这是医生的责任，也没有问是什么身份。所以是无意中有可能救了反政府武装。所以我想说，落弹也是无意中发生，并非故意。这些事情，就如向平静的湖面扔小石头，会出现一片涟漪，但是并不会起大风浪。”

    另有随团学者问：密松大坝何时重启？如果不重启如何按照合同赔偿？盛温昂说：“登盛总统已经明确表示过，在他的任期不会再启动。”并马上接着说上游的六座电站欢迎中国来投资。对于莱比塘铜矿的搁置问题，盛温昂说自己领导的缅中友好协会做了大量安抚村民工作。什么工作呢？就是给村民心目中德高望重的僧人修寺庙，大概花了1亿缅币，约合一千万美元。这个钱据说是募捐而来，但我猜想应该是中国公司掏腰包为主。

    中缅的传统友谊实质上很脆弱。谈到中缅友好，盛温昂居然会按照一本小书上的话读，那是一本缅甸文小书，谈两国友好交往史的。我虽然看不懂文字，但是看图片也能够了解是一本过时的宣传册。翻了翻，只有江泽民李鹏时代的两国高层交往的照片。如此过时的宣传品，居然还在当礼物送。之后他还说了很多友谊常青，如何生根发芽开花的话，但我已经没有什么印象了。

    至今，生活在缅甸的华人虽然有钱，但是地位不高，缅甸民间同日本更为亲近。日本政府1993年起开始做遍布贫困农村的涓涓细流般的草根项目，比如乡村学校、医院、培训机构等，如涓涓细流滋润民心。而中国只重视与高层签订庞大而宏伟的工程项目。目前很多海外工程，中国大量花钱，却遇阻严重。得不到民心，又失掉利益，结果双败。在抓民心方面，中国确实落后，也应该向西方学习。根据掌握的信息显示，缅甸的政府官员包括公务员、法官、检察官会定期接受西方国家NGO或者基金会的培训。仰光的美国文化中心则设立专门课程培养缅甸的媒体从业人员，目前已经有四百多名记者编辑上过这种传媒课程。可以看出，美国政府十分擅长通过软实力的渗入推动缅甸民主化。软实力的渗入远比工程建设的巨额投入更能有效地影响当地人，而民心恰恰是根基。

    中缅友谊之所以还在天上飘，是因为人民不会仰望天空，只会脚踏实地。口吐莲花般的友谊与落地的民心，中间隔得还有点儿远......

    中国与巴基斯坦：“反恐二国组”

    在访问巴基斯坦期间，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与巴基斯坦总理谢里夫举行了一次小范围会谈，会谈超出预计时间四十多分钟。双方在反恐与安保问题上的共识直接而纯粹。习近平说：“帮助巴基斯坦就是帮助我们自己”。谢里夫则表示：“中国的安全就是我们的安全”。

    巴基斯坦严峻的安全形势，从这次习近平访问的安保戒严就可以看出。习近平抵达当天，首都伊斯兰堡只许出不许进，市区空空，每一栋路过的建筑上都有一名狙击手，沿途更有大量士兵持枪警戒。每一次出动车队去活动现场，都会有美式武装直升机护送。总理府、议会等政府大楼层层安检，手机、相机和电脑都不允许带进去，也没有网络。中国公安部一名副部级官员这次也亲临伊斯兰堡现场坐镇。首都尚且如此，其他区域的危险度可想而知。

    虽然中国国家主席已有九年没有访问过巴基斯坦，但是这次一来，就带来四百多亿元的投资，12架JF-12枭龙和8艘潜艇，还有喀喇昆仑公路二期以及能源管道和发电厂项目，巴基斯坦各省都参与进来。不过，随着大量工程在巴基斯坦这样的不安全国家全境铺开，中国海外工程安全已经是迫在眉睫的问题。

    中国西陲的门户喀什，曾经被大力宣传将发展成为经济特区，与巴基斯坦的北部省份开伯尔-普赫图赫瓦省和吉尔吉特-巴蒂尔斯坦省一起，形成新的丝绸之路的中心架构。中国希望在巴基斯坦和中国边境两侧建立跨境经济发展区，成立制造业中心，发展贸易清算，并使用人民币作为边境贸易结算货币。联邦直辖部落地区接壤开伯尔-普赫图赫瓦省和吉尔吉特-巴蒂尔斯坦省，如果联邦直辖部落地区的武装人员进一步影响当地稳定，喀什发生暴恐事件增多，中国将无法发展这一中心骨干地区。 实际上，2014年笔者前往南疆地区采访时就发现，喀什经济区已完全不再被提起，整个经济处于半停滞状态，旅游人数剧减，更没有人愿意去投资。另外，从瓜达尔港通喀什的公路铁路一旦修建完成，安全隐患就有可能加剧，因为互联互通也可以造就恐怖分子的互动加强。

    现在中国的考量是，如何在继续奉行“不干涉他国内政，不侵犯他国领土主权”政策与保护本国海外利益之间寻求平衡。记得湄公河惨案后，中国部署准军事力量在湄公河进行巡逻，表明不断变化的安全压力让中国偏离以前的"不干涉"政策，在海外部署军事力量，那是中国第一次在没有联合国授权的情况下在他国执行长期行动。中国新的反恐法也为海外军事行动铺平了道路。习近平在巴基斯坦说，中国支持巴基斯坦按照本国国情推进反恐战略，而且高调表示中国要增加对巴基斯坦反恐和安全能力的建设，这是不是说明，保卫中巴工程的特种部队马上就要组建了呢？

    中巴之间的战略意义更为中国所倚重，但是习近平对南亚次大陆的示好，也表明西部战略要冲和印度洋相关国家的重要性。理解、包容、开放的姿态，不仅有利于中国长远利益，也有利于地区所有国家。巴基斯坦总理谢里夫在同习近平共同会见记者时表示，愿意与邻居和平相处，而习近平也表示支持巴基斯坦睦邻友好，这些都是说给印度听的。印度总理莫迪五月中旬访华，也会像去年习近平访印那样，安排特色路线：第一站西安即是习近平的老家省会，也有玄奘和印度的渊源。暂且相信，以莫迪的精明和务实，会为地区繁荣稳定带来正能量吧。

    万隆，历史相遇不相识

    1955年召开万隆会议之前，和平共处五项原则的基本观点是由中国总理周恩来、缅甸总统吴努和印度的尼赫鲁共同倡导的。来万隆的路上，我试着遥想当年：几个刚刚独立、百业待兴的国家的领导人，在面对二战胜利十年后、韩战停战、冷战开始的世界，讨论应该如何走自己的路。

    二战之后，万隆会议是第一个把发达国家排除在外的国际会议，中国虽然是万隆会议的发起国之一，但却被指责为苏联的代理人，要操纵会议。周恩来在会场上说，中国不是来吵架的，是来求同的，不是来立异，赢得了大多数国家的赞成。由此，会议作为南南合作的起点，以团结合作精神鼓舞了广大亚非国家。万隆会议后，中国在亚洲的声望大涨，一直按照和平共处原则行事，六十年代，周恩来走访亚非14国，奠定了持续了半个世纪的友好基础。

    然而，老本最终是要吃完的。冷战结束，世界格局发生巨大变化，中国也把带有意识形态色彩的无偿援助转变为互利共赢。互利就是要赚钱，赚钱就要遵守市场规则，当然也就会存在收益的差异甚至不平衡。于是亚非国家对中国海外工程的不满、抵制甚至抗议冲突事件开始出现。有个典型的例子：赞比亚一个铜矿发生矿难后，发现井下全部是当地人，原来中国公司并没有按照合同要求那样执行，即每次下井作业必须要有中国人同行。这一事件导致当地人不满，把坦赞铁路积累下的赞比亚民间对中国的感情毁掉大半，使得中国政府在之后很长时间都要费大力气弥补与赞比亚的关系。再比如，缅甸的莱比塘铜矿的停产过程中，遭遇当地非政府组织和村民大规模游行示威。中国公司可能在工程实施过程中对当地官员进行利益输送，所以当地官员出现了粗暴执法，甚至发生了为了某条油气管道的安全，当地执法者误致村民死伤事件。尽管这类事件在中国整个海外工程中所占比例极少，但是其破坏力大，瓦解着毛周时代为中国缔造的亚非拉的友谊根基。

    五十年过去了，历史“相遇”在万隆。虽然中国资本的输出会有它自己的运行轨道，不受政治觉悟和国家形象的约束，但中国决策者必须明白，无论怎样，都要在援助和利益共赢之间，找到新的可靠的平衡点。这个平衡点就是资本要与民生项目结合。同时中国企业在海外要大力提倡公益精神，支持当地民众就业和发展社会福利事业。

    举个巴基斯坦的例子，这个“比山高，比海深，比蜜甜，比铁硬”的“久经考验”的好兄弟，一直以来都存在一个问题：电力供应不足。这次习近平访问巴基斯坦，4月20日签署的五十多项大单中包括风电、水电项目，其中有个为巴基斯坦建造16座电厂的合同，这就是落地的惠民工程。中国的领导人其实很早就已经意识到，不能仅仅在乎自己的战略需要，而忽视当地民众的生活环境和利益诉求。

    令人高兴的是，一些走出去多年的国企逐步重视对当地社会民生工程的投入，虽然起步较晚，但已经初见成效。还用缅甸举例，比如在西部若开地区，中石油就建有包括孤儿院、养老院、乡村卫生院，电网工程，自来水通水工程在内的111个项目。中国政府应加大这种“软实力”渗入力度。深入民间的培养，比高高在上“官相亲”的大项目要对民众有吸引力得多，也比请人进入孔子学院更实惠有效。

    无论领导人的发言稿多么诚恳、友善，都需要落实在那外邦的土地上、民心里，不是吗？否则，透支和浪费的就不仅是友谊，也是民心；不仅是他国的，也是本国的。

    秦枫：国际时事观察员，现供职于香港香港卫视，多次深入世界政治热点地区、战地和灾难中采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