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候变化】尹仑:理解气候变化的地方视角-以云南省德钦县红坡村的田野调查为例
学人简介
作者系云南省社会科学院研究员;本文系2017年度云南省社会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创新工程”云南民族团结进步示范区建设研究创新团队、云南省中青年学术技术带头人后备人才培养(项目号:2015HB084)的阶段性成果。
基于神山信仰体系的气候变化观念
红坡村位于云南省西北部的迪庆藏族自治州德钦县,平均海拔2800米,有7个自然村,525户2379人,全部村民都是藏族。神山崇拜是藏族聚居区普遍流行的一种民间信仰和文化现象,红坡村民也崇拜和信仰着村落周围的神山。红坡村所处的德钦县境内有300多座神山,并形成了神山信仰体系,不同的神山各有其信仰范围:大型神山,如卡瓦格博神山,具有在我国藏族聚居区的广泛影响力;中型神山在一定地区或若干村镇、村落内有着很强的影响力;小型神山多是每个自然村甚至每户人家供奉的专门性的神山。
神山信仰并未把人与自然绝对区分为两个部分,人和自然都是神山管理的范畴。神山保佑着人们的生命、健康、生计和财产。因此,当人们遇到困难时,会向神山祈求护佑;而人们在冒犯神山后,也会遭到惩罚。人们也赋予神山人性的一面,神山“高兴”的时候降福于村民,“生气”时则给人们带来灾祸。神山信仰作为藏族传统信仰,有着强烈的地方和文化特色,是当地藏族理解包括气候变化在内的自然环境的认知基础。
现代气象学把气候理解为一个全球的、量化的、各种气象因子相互发生影响的系统,而藏族的传统认识则把气候看作一个地方性的、定性的、人类与神灵相互发生影响的系统。笔者在调查中发现,红坡村村民具有一个复杂的、建立在传统神山信仰基础上的气候观念。村民们认为气候是神山精神力量的表现方式,并认为气候变化是由于人类行为与神山精神力量相互影响和交流的结果。研究这一认识,可以更好地理解当地社会、自然环境和信仰之间的关系。
当地人不仅通过视觉,还通过嗅觉和听觉来观察和预测气候变化,甚至一些具有象征意义的梦也是预测天气的手段。他们认为所有的天气现象,包括雨、冰雹、雪、风、云、雾、闪电等,都由不同类型的神山所控制,或者本身就是神山的表象,代表神山的喜怒哀乐。同时,红坡村村民也认为气候容易受到人类的影响。人们通过对当地气候等自然状况的直接观察举行相应的信仰仪式,实现人与神山的沟通。
红坡村村民认为村庄、气候变化与神山之间有着密切的互动因果联系。首先,无论是气温升高还是极端气候灾害,都是由于人们的行为不当而触怒了神山,从而导致神山用恶劣的气候对村庄和村民进行惩罚;另一方面,人们也可以通过祭祀等仪式博取神山的恩惠,从而改变气候,使之适宜于村庄和村民的生活和生计。基于这一认识标准,气候变化也分为了两类:“惩罚型”和“恩惠型”。
“惩罚型”的气候变化
红坡村的神山信仰体系包括不同级别的神山,人们对于冒犯神山的行为也具有不同的界定。不过,诸如在神山狩猎、砍伐树木、挖掘石头和土、污染水源、开枪或者大声喧嚣等行为,则被视为神山信仰的普遍禁忌或对神山的冒犯。
一位曾经的猎人说:“我前几年去朱拉雀尼神山附近打猎,突然碰到了大雾,什么都看不见。我在山上迷路了,找路的时候还摔了一跤,手也断了。回到村子里,我们村就开始下暴雨,还引起了泥石流,村里的老人都说是因为我打猎惹怒了神山。于是,我找到了活佛,发誓以后再也不打猎了,暴雨才过去。”这个故事被当地人神化了,显示村民相信猎人的狩猎行为侵犯了朱拉雀尼神山的权威,人们如果擅自在神山上打猎或者采伐,将惹怒神山而引发神山的报复。
在当地人的观念中,这些具体、微观的冒犯行为会引发局部的极端气候变化,同时,普遍、宏观的冒犯行动,例如旅游业的无序发展以及由此带来的大量垃圾污染问题等,往往被认为会引起神山更长久的“震怒”,从而在更大范围和更长时间内引起气候变化,包括气温的升高等。
红坡村村民认为这类气候变化最明显的现象就是冰川的萎缩和积雪的融化。在当地,人们深信不疑的一个例证就是卡瓦格博神山脚下明永冰川的萎缩。通过在同一地点与100年前美国探险家约瑟夫·洛克所拍摄的照片对比,现在明永冰川的冰舌明显地后退、变薄,冰川崩塌也更为频繁。村民们往往将之归咎于旅游业的无序发展。他们认为旅游业的发展带来了大量游客,在神山留下了很多无法处理的垃圾。因此,神山通过冰川消失来显示“不高兴”,并以此警告村民。同时,许多神山上的积雪也大面积融化,露出深色的山体岩石,而冰雪往往被当地人描绘成神山的盛装。一位红坡村村民略带幽默地说:“现在天气比以前热了,神山也比以前穿得少了。”
由于神山信仰所具有的约束性,红坡村村民相信任何对神山的冒犯行为都可能使神山产生“惩罚型”的气候变化,并以此作为对当地人不当行为的警告。
“恩惠型”的气候变化
对神山信仰体系中不同级别的神山,红坡村村民敬畏和供奉的态度是基本一致的,差异主要体现在仪式规模和念诵经文方面。同时,针对所祈求的天气现象的不同,人们运用的仪式和经文也不相同。红坡村村民向神山祈求的气候变化主要分为两大类:
第一类是基于生活的,即总体适宜的气候环境。红坡村地处澜沧江大峡谷东侧的白马雪山山谷中,海拔高差较大,形成了立体型的山地气候,天气变化明显且不稳定。因此,红坡村村民希望神山能够给予一个相对平稳、风调雨顺的气候环境。祈求和供奉的对象往往是位于神山信仰体系顶端的卡瓦格博神山和第二级的朱拉雀尼等神山。
第二类是基于生计的,即某个具体需求的天气现象。半农半牧是红坡村的主要传统生计方式,农业和畜牧业之间形成了相互依赖和补充的关系。这一生计方式为当地村民的生产生活提供了最基本的物质基础和条件,同时也严重依赖于当地的气候条件。因此,红坡村村民主要围绕农业和畜牧业来祈求不同的天气现象。祈求和供奉的对象一般是神山信仰体系中第二级的朱拉雀尼等神山和第三级的南珠传安都吉等神山。
上述因不同气候变化类型而祈求、供奉不同级别的神山并不是严格划分的,常有交叉重叠。总体而言,由于神山信仰所具有的回馈性,红坡村村民相信通过表达对神山的尊敬和供奉,可以使得神山赐予“恩惠型”的气候变化,并以此作为对当地村民生活和生计的护佑。
传统信仰的更新和文化力量带来的实践
近年来,通过对现代环保知识和理念的吸纳,传统神山信仰价值观的内涵和外沿得到了创新和丰富,逐步发展成为一种融合传统世界观和现代生态理念的信仰。基于这种信仰的实践在一定程度上帮助当地村民“应对”了局部气候变化带来的影响。
虽然红坡村村民基于传统神山信仰体系的气候变化观念与联合国政府间气候变化委员会(IPCC)基于现代科学知识界定的气候变化定义并不相同,但是两者对气候变化的认识有一些相通的地方:即都认为是人为因素导致了气候变化。因此,通过改变人的行为方式,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应对”气候变化。
在红坡村,由于神山信仰客观上保护了自然环境,因此神山的生态系统相较于普通山脉更为完好,植被也更丰富。在政府和专家的支持下,红坡村村民开展了对神山植被的调查,搜集了20余种在不同海拔高度、阴坡和阳坡生长的树种和树苗,并将这些树苗在荒山进行保护性种植以恢复植被。为了保护这些人工种植的树苗,村里举行了“封山”仪式,禁止砍伐和采集山上的树木,使得这些不是神山的荒山得到了神山的“待遇”。村民还对神山上的藏医药用植物进行了野外采集和调查。经过为期一年的调查,收集整理了100余种药材资源,选取了20余种在神山不同海拔地区进行藏医药药材的保护性种植。这些行动在一定程度上恢复了村落附近荒山的植被,改善了村子的小气候环境,并可以减少未来泥石流和滑坡等气候次生灾害发生的风险。同时,在神山进行的藏医药药材种植,使得当地村民生计方式和收入渠道实现了多样化,降低了气候变化给传统半农半牧生计带来的风险。
气候变化已经对生态环境和人类社会产生重要影响,这是一个全球性问题。目前的研究证明,人们在某一特定地区所受气候变化的影响并不仅仅决定于这一地区的气候条件,还与当地的生态、社会和经济因素密切相关。因此,对气候变化的理解就不能只局限于自然科学。在这一背景下,传统社会对气候变化及其影响的地方性认知和知识开始逐渐被人们所关注,而这些认知和知识往往与地方信仰有着密切的关系。与科学所持的客观和“局外人”的角度不同,这些地方性认知和知识作为当地文化和社会系统的组成部分,对理解气候等环境变化极其重要,同时也具备重要的实践价值,可以为气候变化这一全球现象的研究提供地方视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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