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中评社

车斗炫研究员谈中美与韩美关系（中评社 崔银珍摄）

当前国际格局正在发生巨大变化，东北亚地区中的不稳定因素也在日益增强，相关国家之间关系的变化也让不少人开始担忧起“阵营化”或者是“新冷战”。日前，中评社记者在首尔拜访了韩国峨山政策研究院首席研究委员、外交安保中心主任车斗铉，请其就朝核问题、韩美同盟关系、中韩关系、韩日关系、东北亚安全格局等问题阐述了自己的分析与见解。车斗铉对中评社记者表示，中韩关系要回到初心，放下对彼此过高和不切实际的期待，更多地瞭解彼此。此外他也期待中日韩三国之间的峰会可以再重新恢复，让三方充分交流沟通，排除误解，积极寻找可以合作的方面。

车斗铉，韩国峨山政策研究院首席研究委员、外交安保中心主任，韩国庆熙大学和平福利研究生院客座教授。韩国延世大学政治外交学学士，政治学硕士博士。专业研究领域是朝鲜政治军事，韩美同盟，国家危机管理。曾任韩国国防研究院国防悬案组长、韩国国防研究院 朝鲜研究室室长、总统室危机情报状况组组长、韩国统一研究院客座研究委员、朝鲜大学院大学兼职教授等职。车斗铉博士作为朝鲜问题专家，在过去的20多年里，在朝鲜政治、军事、韩美同盟关系、国家危机管理等领域积累了丰富的研究业绩，拥有国际关系领域多个部门的研究报告书及著作100多件，并向韩国政府多个部门提供了咨询。共同著作有：《民主与领导力故事》、《美中关系2025 (EAI外交安保大战略丛书13)》、《联合国军司令部后方基地的意义和活用方案》等。以下为专访全文：

朝鲜核潜艇尚未开发到位 核试搁置有原因

中评社记者：朝鲜首艘核潜艇下水引发国际社会高度关注，您对此如何评价？

车斗铉：首先，我想澄清一下术语。朝鲜9月8日公布的这艘潜艇是一艘能够发射战术核武器的常规潜艇，并不是我们通常所知道的核动力潜艇。这艘潜艇被称为“金君玉英雄舰”，不是由核驱动的，而是朝鲜已经拥有的能够发射弹道导弹的鲸鱼级潜艇，是一种改进型潜艇，不被认为是一个全新的设计。此前这类潜艇评估为可发射约1枚导弹，现已改进为可发射约10种不同类型的弹道导弹，在某些方面，发射管延伸到舰桥旁边，形状非常畸形。潜艇最重要的是必须足够坚固，能够承受在水下发射潜射弹道导弹时产生的压力，并且必须足够安静地潜入，以免被敌方探测设施发现。不过，我个人很怀疑像这样的骆驼形状的潜艇是否能够充分承受水下压力并保持安静。因此，这艘潜艇在宣传方面可能是有意义的，也可能是朝鲜坚持在韩半岛使用战术核武器的象征，但我不认为这将从根本上改变韩半岛的“游戏规则”。相反，2021年1月第八次劳动党代表大会上，朝鲜委员长金正恩谈到了朝鲜在未来五年内可能获得的新武器，并展示了其中大部分，包括战术核弹头，核潜艇尚不在列，而这也恰恰证明了朝鲜目前不具备拥有推进核潜艇开发的资金和技术条件。

中评社：现在看来，朝鲜进行第七次核试验的可能性有多大？

车斗铉：去年以来，朝鲜一直致力于恢复此前宣布关闭的丰溪里核试验场，因此朝鲜何时进行第七次核试验备受关注。据信，朝鲜今年推出的“火山-31”战术核弹头的预计爆炸威力在5千吨左右，但是否能正常工作还需要进行核试验，即使是超大型核弹头完成后，也需要进行试验验证威力。因此，朝鲜有足够的动力进行核试验，但尚未进行的主要原因有三个。首先，朝鲜知道，即使进行第七次核试验，韩国和美国也不会行动，在这个情况下，它会非常担心下一步该用什么。例如，向韩国和美国必须展示朝鲜与俄罗斯进行贸易的洲际弹道导弹技术或多弹头技术，但他们还没有能力。第二，考虑到丰溪里地区的地形，即使朝鲜不主动关闭，再进行一两次核试验也可能导致该地区崩溃。因此，朝鲜可能会迫于在所剩无几的机会中展示一些真正具体的东西。

事实上，像这样迫使科学家、工程师和人民在最后期限前完成建设工作，不可避免地会导致虚假报告。换句话说，朝鲜的核能力被大大夸大了，金正恩也开始认识到现实，这可以看作是目前拖延的另一个原因。第三是中俄两国的回应。中国与美国、俄罗斯一样，也是国际核不扩散体系的关键国家。因此，由于与朝鲜以往发射洲际弹道导弹时的环境完全不同，中国一直反对联合国安理会通过谴责朝鲜或加强制裁的决议，但金正恩可能也不确定这是否同样适用核试验。所以现在第七次核试验被搁置了。

中韩彼此要放低过高期待 对美日韩三边关系的担忧不要过度

中评社记者：您如何评价当前的韩美关系？

车斗铉：韩美关系现在应该是非常好的时候。今年4月，为纪念韩美共同防御条约签署70周年，宣布了《韩美延伸威慑华盛顿宣言》，韩美关系的改善也为韩美关系的发展起到了积极作用。为8月戴维营韩美日峰会起到了推动力。从某种意义上说，韩美同盟70周年可以被视为韩美同盟史的最佳时机。促成韩美关系如此发展的因素有几点：首先，由于韩国尹熙悦政府认为美国是价值观和制度同质化的国家，在当前国际形势下加强与美国的合作是理所当然的；另一件事是俄乌冲突，俄罗斯对韩国站在乌克兰一边非常不满，韩国社会一些人表示，这就是朝俄峰会的原因，但韩国过去也遭受过单方面入侵，发生了大量平民伤亡。韩国人看到这一幕，不禁想起73年前的朝鲜战争；最后，考虑到朝鲜核威胁不断加剧，认为只有强化韩美同盟，才能在此基础上顺利实施其余领域的外交政策。因此，可以说韩美关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牢固。

中评社记者：从韩国学者的视角看，您如何评价当前的中美关系？您是否认为中韩关系转差是因为美韩同盟更加紧密而导致？

车斗铉：我认为，当前的美中关系正处于一场长期竞争的开始，没有人能轻易预测它会如何结束，但与过去的冷战时代不同，我们现在处于一个高度相互依赖的时代，即使是竞争的美国和中国之间也是如此，所以现实是，任何一方都无法通过与另一方完全切断联系。因此，在美国，用“去风险化(de-risking)”一词来代替“脱钩(decoupling)”，最终必然会重复20-30年的激烈竞争，双方不断希望对方让步，也就是让对方改变成自己的思考方式。不过，我认为这很难成为主导大国之间决定谁彻底胜利的斗争，而且我也认为它能否导致战争等军事冲突也是有限度的。

我认为，最近的韩中关系只是韩中两国相互瞭解的过程，而不是因为韩美同盟。当我在中国遇到学者时，我总是问他们为什么这么着急。大家知道，去年是韩中建交30周年，而韩国和美国已经在一起70年了。回顾韩美同盟的70年，也有很多曲折。一个特别有代表性的例子是2002年发生的两名女中学生被驻韩美军装甲车的碾压致死的事件，当时韩国国内反美情绪相当大，无论是保守派还是进步派，美军迁驻韩国的问题可能已经开始讨论。韩国和美国在2000年代初认识到，当针对对方采取某些行动或政策时，联盟可能会变得危险。一切国家关系都有曲折。

中国人看韩国人和韩国人看中国的看法显然存在差异。在这种情况下，我们需要在承认彼此差异的同时找到共同点。用中文术语来说，这叫做“求同存异”，但事实上，韩国和中国似乎都误解了“和而不同”而不是“求同存异”。例如，韩国一些人期待，随着韩中关系改善，中国有一天会放弃朝鲜，站在韩国一边，而中国则期待如果韩中关系，特别是经济关系扩大了，韩国将从韩美同盟中采取更加中立的姿态。但事实上，我们的期望都过高了。从韩国的角度来看，看到中国在联合国安理会为朝鲜辩护会感到愤怒，但另一方面，韩国也理解这一点，因为它接受朝鲜与中国70多年来的特殊关系。同样，中国也必须承认韩美同盟的特殊历史和经历，虽然中国与朝鲜关系密切，韩国与美国关系密切，但如果韩中两国不本着互惠互利的态度，寻找共同利益，这种关系将变得非常困难。我认为，我们现在正在学习这一点，但在2000年代初期，韩国和美国都对彼此非常失望，所以所有的反应都很激烈。现在，韩中之间虽然言辞斗争比较激烈，但如果把这看成是一个放下对彼此过度期待、互相瞭解的过程，我觉得就没有必要一边倒得去看待目前韩中之间不舒服的关系。

中评社记者：美日韩三国8月在戴维营的峰会引人瞩目，在您看来，美日韩三边关系最终会从“两盟并立”（美韩同盟、美日同盟）走向“三位一体”（美日韩同盟）吗？

车斗铉：从长远来看，我们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性，但现在我认为这种担忧有点过度。就韩日之间的而言，战争遗留的伤口随时可能裂开，并不能得到“根治”，所以，就韩美日加强安全合作而言，也许是有可能。但是我觉得，未来10年韩美日形成完成一个整体是很难的，仅仅从韩国人和日本人的感情来看就是不可能的。因此，我不同意关于中国所谈论的三角安全合作会针对中国的担忧。但我想问问中方，韩美日三国纠缠在一起真的是一件坏事吗？例如，如果美国无论如何决定与中国竞争，即使不是韩国，其他地区国家也会有所动作，特别是会通过美日同盟来遏制中国，这可以说是明确的区域合作者。简单地说，中国与美国单纯以美日同盟为核心的印太战略发生冲突的妥协空间大大缩小。但是在美日韩之中，有一个变量叫韩国。在韩国国内，我们自己有足够的动机来阻止事情朝着过于敌对的方向发展。中国目前存在的误解之一是，尹锡悦政府仿佛走在了走向敌视中国的完整三角联盟的最前沿，但这并不是韩国政府的政策方向。韩美同盟强调，特别是朝鲜的核威胁已经成为韩国的现实威胁，因此与美国合作。难道要彻底排除中国，站在美国一边，走在打败中国的最前线吗？这不是韩国的本意，在这方面，我认为韩美日合作成为一种三角联盟的可能性是有限的。

中评社记者：您对尹锡悦政府的对日政策如何评价？

车斗铉：韩国国内对此有很多争议。然而，韩国担心的是，距离过去的束缚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如果单看近代史，日本的殖民统治是最痛苦的。然而，如果我们更仔细地审视历史，我们就不能回避朝鲜战争。从韩国的角度来看，由于朝鲜战争，未能实现统一，而且在1890年代末和1900年代初，韩国和中国之间有很多不愉快的历史。然而，韩中关系是从“带着未来的可能性忘记它”的想法开始的。尹锡悦政府认为，韩日关系没有理由不这样做，虽然国内也有反对的声音，但现在与其拘泥于过去，不如看看韩日关系的未来可能性。另一个误解是，排放福岛核污染处理水的容忍并不是尹锡悦政府制定的新政策方向。文在寅政府任期还剩一年半时，日本已经宣布了放水政策。那时，他们可能已经审查了各种法律原则并得出结论：没有明确的国际对策来阻止这种情况。上届政府也花了不少时间确保在任期内不排放水，现在我们可以看到各种证据。而确定排放发布的时机正好是现政府时期，可能会因此而显得更加亲日，但我想说，这并不意味着是刻意策划的，也不是一些原来亲日的势力获取了一些力量，从而现在正在推行这一对日政策。

中评社记者：您是否认为当前正在形成“美日韩”VS“中朝俄”的阵营化对抗？对此您担忧吗？

车斗铉：是的。我也担心这种情况会发生。因此，韩国和中国的作用非常重要。韩国也不希望韩美日与朝鲜、中国、俄罗斯发生对抗。对于韩国（在安全方面）来说，管理来自朝鲜的威胁是首要任务。但我们是否会与美国和日本联手，不仅应对朝鲜，还应对中国和俄罗斯？这不是韩国政府的基本政策。这个决定取决于中国政府，值得庆幸的是，中国虽然强调朝中友谊，但在与朝鲜的军事合作上却采取了较为消极的立场。从这方面来说，我认为中国总理李强在印度举行的G20峰会上对韩中日峰会表现出积极的态度是非常可取的。韩国和中国也是如此，我们必须防止目前的大国格局变成韩美日与朝中俄之间的对抗，这对每个人来说都将是一个不幸的结果，我认为这取决于韩国和中国对未来的努力。

车斗炫研究员向中评社国际部主任郭至君介绍峨山政策研究院出版的研究报告和书籍（中评社 崔银珍摄）

中韩需互相承认历史独特性 东北亚当前格局不是新冷战

中评社记者：您去年接受我们的专访时曾说，“只有不强求具有历史特殊性的韩美、中朝双边关系做出牺牲，韩中关系才能得到真正的发展。”那么，在现在这样的大背景下，您认为中韩关系应如何继续健康稳定发展？

车斗铉：是的，正如前面提到的，中国必须承认韩国的历史独特性，韩国也必须接受中国的历史独特性。韩国不会仅仅因为某个国家采用特定的意识形态或制度就无条件地对它表现出敌意。当他们利用这种意识形态来威胁或伤害韩国时，这就是韩国必须遏制的敌人。尹熙悦总统在今年的光复日讲话中谈到了共产主义与自由民主的区别，但可以看出这最终仅限于朝鲜。即使我们有不同的意识形态或想法，我们总是可以走到一起，一起学习。然而，这应该是一种一方不会将自己的想法或意识形态强加给另一方的关系，即使理念和思想不同，我们也完全可以求同存异。如果建立这样的关系，韩中关系未来就有进一步发展的潜力。

然而，我认为，不仅我们现在面临的安全争论，还有韩国和中国社会的起源争论，比如谁先创造了韩服或泡菜，都是非常愚蠢的争论。不管它起源于哪里，如果它在一个国家发展起来并引起世界人民的关注，我认为就应该受到尊重。例如，世界各地的人们所热衷的泡菜来自哪里，他们是否也热衷于过去古老的泡菜？还有，喜欢中国现在一些文化的人，只是对中国的现状感到敬畏，而不去思考它的起源。以前，我在韩国财团负责交流合作项目，最要注意的就是不要谈论韩文的优秀。从某些方面来说，这可能是对国力比韩国小的国家的侮辱，也可以被视为对其自身文化的贬低。如果我的文化是美丽的并且我的文化是原创的，那么我必须承认其他人的文化也是有价值的和原创的。我认为，当前的韩中关系就是学习承认这一点的过程，那么，共同价值观和这些问题本身不会对韩中关系产生重大影响的时代将会到来。从某些方面来说，让我们回顾一下过去韩中关系最好的时候的关系，虽然相互不同，但都认为对自己有利，我认为韩国和中国都需要回到初心。

中评社记者：许多中国学者将中美关系视为“新冷战”。您是否也认为“新冷战”已经形成？

车斗铉：肯定有冷战因素，在韩国，这有时被称为新冷战。然而，从过去的冷战的情况来看，双方住在完全分开的地区，那是一个可以与对方适度隔离的时代，资本主义阵营之间进行外交和贸易，社会主义阵营也一样。他们现在在谈论脱钩，但美国知道完全脱钩是不可能的，中国也知道这一点。最终大家还是适度地生活在一起，但如果不能克服价值观和制度上的差异，可能会以冷战告终，不能排除这种风险。所以，称其为新冷战，有一些方面我们是有同感的，但事实上，无论叫什么，都是个别学者使用的术语，金正恩也称其为“新冷战”，但说实话，如果这是真正的“新冷战”，他真的能像现在这样开发核武器吗？中国和俄罗斯在冷战期间允许朝鲜发展核武器吗？

中评社记者：由于疫情等原因，韩中日首脑会谈已经中断数年。如果可以顺利重新举行韩中日领导人会晤，您有何期待，三国可重点合作的领域有哪些？

车斗铉：我认为这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每个国家的决定。比如韩半岛无核化、朝鲜无核化，就是韩中日可以充分合作的领域。事实上，中国应该思考的是，朝鲜因为美国不听取其合理的安全关切而别无选择，只能继续加强核军备，但事实上，韩国此前从未增加针对朝鲜的攻击演习。简单来说，在朝鲜出于忧虑而开发核武器的水平上，已经越过了底线。我认为，如果中方有意愿的话，韩中日三国在这方面如何合作是可以讨论的。另外一个问题是供应链重组，这是目前的热门话题，我们将能够讨论如何在不损害全球整体经济的情况下顺利调整，以及如何加强技术安保。韩中日峰会已经很久没有举行了，没有坦诚地交流彼此的想法，这变相看作是放大了迄今为止存在的分歧和冲突，所以我认为仅仅见面沟通就足够有意义了。

（感谢韩国外国语大学博士闵锐的翻译，本专访为2023年中评智库韩国行系列深度专访之一，更多内容，敬请期待！）

记者：郭至君（香港）、崔银珍（首尔）

责编：若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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