缅甸支教随记(21)父亲，我真的很爱你

李强 深圳 2003.11.14

    三年了，我时时用我的滚滚热泪来纪念我的父亲。临终前的那一刻，直到今天还是那么清晰，那清瘦的脸庞，干枯的手指，竭力表达却已失语的嘴唇……这一切如今已成为永恒。父亲，你在天堂还好么？

    父亲是因肺癌去世的。

    我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是在一个大雪纷飞的下午。那天的雪大的罕见，空旷的路上不见一个行人。等我赶到家，我可怜的父亲已挣扎在生死的边缘，三天前就该离去的他，这几天一直在问我的归期。可是我的那些亲属“劝导”我的父亲，“他现在正在考试，现在叫他回来会影响他的学业”，时时牵挂我的父亲为了我所谓的“前途”只好作罢。

    父亲此时无力的躺在床上，脸只有拳头般大小，身上已没有任何肌肉了。我见到父亲时，只是叫了一声“爹”，就再也忍不住掩面大哭。眼前的一切太残酷了, 我听到了我心破碎的声音！我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我多想父亲能和平时一样应答我，给我温暖的抚摸。可是没有，父亲这时已经无能为力了。过了好半天，我可怜的父亲只是在喉咙里发出了几声只有他才明白的声音，他的舌头已经僵硬了，转不过弯了，他再也不能说出一句话。刹那间，我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为我们辛苦操劳一生的父亲不应该这样，有好多好多的话，我还没来得及告诉父亲，“爹，你疼爱的外孙，他现在还在赶回来的路上；爹，此次我又拿了优秀奖……”

    坐在床前，握着我父亲的手，我从来没有这样握过。看着父亲艰难的呼吸，我此时此刻才真正明白生与死的界限。我多么希望我能够给我父亲力量与生命，让他能够再活一次，即使把我的后半生分一半给我的父亲，我也愿意。到那时候，我一定要告诉他，“父亲，我很爱你”。可是现在，我已经没有机会了。我一直握着我父亲的手，端详着父亲没有肌肉、没有血色的脸庞。二十多年了，这是我第一次仔细端详我父亲的脸庞，也是今生唯一的一次了。我知道，过了今天，我就再也没有任何可能。我好想问他：“爹，你怎么变的这么消瘦了？”可是，我没有问，话到喉边，我又深深的咽了下去。我的父亲现在已经不能回答我了？被肝癌折磨了几个月的父亲，头变小了，额头突出了，脸颊上只有高高突起的两块骨头。父亲呆呆的看着我，他的眼神已空洞的没有任何内容，灰灰的，半天了也不见眨一下，莫非是他怕在那一眨眼的工夫，就再也见不到我了么？但是我知道，父亲在他生命的最后关头，他认出了我，因为当他第一眼看到我的时候，他的眼泪哗的流了出来。从我见到他的那时候起，一直到他咽完生命的最后一口气，他的眼泪一直没有断。这是我平生第一次见父亲流泪，也是唯一的一次了。生性坚韧刚强的父亲，你为什么在生命的最后关头，流露出你的悲伤？暴露出了你内心的脆弱？

    父亲的体温越来越低，呼吸也越来越弱。我紧紧的抓着我父亲的手，生怕他在一瞬间离去。我看着父亲，看着他嘴里不断流出的白色的涎体，我甚至有用我的嘴去吸干他嘴里污秽的冲动。我觉得现在只有这样，才能表达我对我父亲的深深的爱意。但是我怕我稍微小小的举动会惊动了父亲，会扰乱他在生命里最后的安详，更害怕父亲在这一瞬间离我们而去。

    父亲这时颤动了一下。刚强的父亲，即使在通往天堂的路上，他还不忘为自己的生命抗争，他一定是在争取和他的最爱的家人再多呆几分钟，和他们一起度过最后的时光。刚开始的时候，我还能感到他在用劲捏我的手，慢慢的他的手指僵化了，松开了。在生命的最后关头里，父亲一定想了很多，想他的一生，想起他值得骄傲和留恋的事迹，想起爱他的妻子和儿女们，想起他未尽的事业和人生。父亲用尽他全身的力气，把在他周围的人都扫了一遍，我知道，父亲想记住每一个人。他带着对人世的眷恋和依恋，带着对妻儿无限的内疚和思念，即使在往天堂的路上，有这么多美妙的东西相伴，他就不会觉得孤独。在生与死的分界线上，需要思考和回忆的东西太多，它没能给人回旋的余地。好多好多还没有来得及细细品味，就已经过去，就如空中一闪即逝的流星。

    我知道，在接下来的某一刻，我将要永远的失去我的父亲。无情的，强抢豪夺般的，不管愿意不愿意，父亲即将永远离开我们。直到这一刻，我才真切的体会到什么叫生，什么是死，什么是生死离别时撕心裂肺的悲痛。时间一分一秒的耗去我父亲的生命，但是我仍不能从幻觉中清醒：“疲惫的父亲只是暂时休息一下而已”。但我知道在父亲闭上眼睛的那一瞬间，他就会永远永远的离我们而去。所谓“漫长的一生一世”，其实也就那么一两秒钟的时间，就那一眨眼的工夫，一个人就度过了他的一生。我再也不相信这骗人的谎言！我只想再多要一两秒钟的时间，对我的父亲说一句，“父亲，我很爱很爱你！”可是父亲已经听不见任何声音了，我永远失去了这个我一生中唯一的机会，我永远的再也不能对我的父亲说“父亲，我真的真的很爱你！”没有了这一两秒钟，我失去了全部！

    父亲走了，他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终于吐出了人世上最长的一口气。他走了，安详的，但是又满怀眷恋和依恋的，走了，永远！我不相信轮回转世，也不相信什么因果人生，我只默默的祝福我的父亲在另外的一个世界，他仍能够幸福的生活。我愿用我最美好的祝福，来慰藉他那孤独的心。父亲，你现在能听到我的声音吗？你现在能真切的感受到我对你的爱吗？

    父亲，我一直想对你说：“父亲，我真的真的很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