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缅甸发现中国︱缅甸亡国那年
到达曼德勒的第一天夜里,我兴奋得睡不着觉,便走到旅馆外面,抽支烟透透气。喧闹了一天的街道上,此刻空无一人,白天飞扬的尘土也已落定归位,空气中透出一丝难得的清爽。突然,“啪”的一声,全城霎时一片黑暗,四周寂静无声。只有我手里的ESSE细长纸烟,还在倔强地一明一暗着。我知道,这是遭遇传说中的缅甸停电了。
夜幕下,满天繁星映照着不远处皇宫塔楼的尖顶和护城河平静的水面。我忽然产生了一个幻觉,仿佛置身于100多年前的曼德勒,在夜深人静的皇城根下,等待着巡夜人的敲更声,等待着黎明的到来,等待黎明之后一个皇朝的倾覆……
第二天一早,我和缅甸朋友鸠鸠沿着护城河散步。河边有几个男子在钓鱼,晨练的市民们在便道上跑步健身,环卫工人打扫着落叶,河对岸的宫墙根下,两头奶牛正闷头吃草。蓝天、白云、绿树、红墙……倒影在水面上,与远处曼德勒山上金光熠熠的佛塔和谐相映,现代和古代,在这里时空交汇。
鸠鸠介绍说,现在的这座曼德勒皇宫,里里外外都是20多年前重修的,旧城在二战中被盟军炸毁,几乎不剩什么遗物了。正方形的城墙四边各长2公里,面积比北京的故宫还要大。不过,现在对游客开放的只有很小的一块,皇宫内很大一片地方至今仍被缅甸军队占驻着。
他感慨地说:“英国人占领缅甸时,把这里当作军营;日本人赶走英国人后,也把这里作为军需库;英国人再回来时,把这里炸平了,也不管修。这些人在我们的土地上打仗,本来都和我们缅甸人没关系。”然后,他又幽默地加上一句:“还是我们自己人好,重新修好了,还当兵营用。”
曼德勒皇城和护城河,在二战期间曾被盟军和日军的空投炸弹所摧毁,90年代重修。
皇城四周均匀地分布着12座大门:4道主门、8道边门。不过,访客们只能走东门。主门外修有平桥,跨过护城河,与城外的道路相连。桥的两端是砖石结构的,中间有一段木桥,外敌兵临城下时,木桥是可以拆卸的。不过,木桥从来没有用于御敌,唯一拆下的几次是为了皇帝乘船游护城河,或是英军占领后在河里玩赛艇。
经过南门时,我在桥头蹲守拍照,忽然被穿着白色制服的警察叫住,鸠鸠一把将我拉到一边。这时,几名骑着摩托车的警察开道,随后是一串浩浩荡荡的车队,从皇城内缓缓驶出。警笛刺耳,趾高气扬。另外几名警察站到十字路口当中,将其他三个方向的行人车辆统统拦住,任由交通灯变换着颜色。
我被拦在桥旁的便道上,抬眼向南大门张望,皇城根下,桥的另一端树立着一块标语板,上面红底白字用缅文和英文写着:“军队永远不应背叛国家利益。”
广天门旁的标语板,上面红底白字用缅文和英文写着:“军队永远不应背叛国家利益。”
据缅甸的史书记载,1885年11月29日下午,缅甸贡榜王朝的最后一位皇帝锡袍,就是从这座南门——广天门——走出来的,他紧紧地握着皇后素葩遥莱的手,故作镇定的表情难掩心中的忐忑。紧随其身后的是皇帝三个年幼的女儿、十几名亲属、几位仅剩的大臣、一队皇家侍卫和一群内宫仆人。
一行人在英国士兵的护卫下,跨过护城河,登上了停在路边的十几架牛车。一位大臣跑过来在锡袍的牛车上撑起一把白伞,多少显示些皇家的尊严。这时,道路两边已经挤满了围观的百姓,一路延伸到码头。他们有的摇头轻叹,发出唏嘘声,有的在低声抽泣,还有人偷偷地向英国士兵身上扔了几块石子。当皇帝的牛车经过他们身边时,大家习惯性地跪到地上,俯身叩拜。
锡袍皇帝一路上沉默不语,偶尔听到英国兵拉动枪栓的声音,他便把身子蜷进皇后的怀抱里,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他们要杀了我。他们会杀了我。”素葩遥莱却表现得格外镇定,接近码头的时候,她甚至掏出一支皇家“夏露特”(一种缅甸土烟),招手让英国大兵过来,给她点上火。
从皇宫南门到伊洛瓦底江边的码头大约有五公里,缓慢的牛车行至江边时,天色已接近黄昏。锡袍在侍从撑起的白伞下,踩着岸边的简易木板,登上停靠在那里的一艘蒸汽船。汽船在几千名百姓的注视下,缓缓驶离码头,沿着伊洛瓦底江顺流而下。
缅甸第三帝国——贡榜王朝—— 26岁的末代皇帝就此告别了曼德勒,告别了缅甸,至死也没能再踏上他曾经拥有的领土。
历史往往带有偶然性。实际上,英国人原本并没有想要占领整个缅甸,即使发生战争,英国人也没有准备好战争之后应怎样处理缅甸的问题。在此之前,英缅之间发生了两次战争,结果都是缅甸失败,割地赔款,丧权辱国。但1852年第二次英缅战争结束后,敏东王趁乱夺下皇位,从而开展了历时几十年的“变法维新”。占据着下缅甸的英国人对敏东王的“改革开放”颇为赞许,双方一度和平共处,相安无事。
不过,随着敏东王的去世,曼德勒的执政者受到了越来越多的指责。首先,锡袍登基时,发生了血腥的宫廷内斗。为了防止其他王子日后生变、攫取皇位,素葩遥莱和母后及大臣们结党,屠杀了敏东王的另外80多个王子,残余的王室成员纷纷仓惶逃命,跑到国外或英国辖区避难。事件震惊朝野内外,也失去了很多官员和百姓的民心。
其次,大规模的屠杀和抓捕影响了正常的商业秩序,大批英国商人逃离曼德勒,而一些原来与英国公司共事的皇亲贵戚也被投入监狱,这令仰光的商业社团大为光火,纷纷要求殖民政府予以干涉。
第三个原因,也是最重要的原因,锡袍内阁偷偷地与正在印度支那地区扩张的法国人暗通款曲,试图结盟法国制衡英国。这大大惹恼了加尔各答的英国殖民者,甚至在伦敦的国会都掀起一片征讨之声。英国本来希望凭借与缅甸的和睦关系,打开进入中国的通商大门,因此,他们绝不希望另一个来自欧洲的强大帝国挡住通往中国的道路,垄断与中国的贸易。当时的英国印度事务大臣正是后来的英国首相丘吉尔的父亲——老丘吉尔,他联手印度总督达费林侯爵,决定对缅甸采取强硬态度。
于是,英国人借着一起英属公司偷运违禁木材被缅甸法庭惩罚的事件,向曼德勒朝廷发出责难。殖民地总督以缅甸法庭腐败、判决不公为由,要求缅方接受英国人指定的第三方仲裁。遭到缅方拒绝后,1885年10月底,英方发出了最后通牒,并提出了更为苛刻的条件。按照最后通牒中的款项,缅甸将实质上失去自己的经济自主权,而成为英国的傀儡附属。
曼德勒朝廷这时分成了两派。军方主战派建议,把在北部和东部与掸邦叛军作战的部队抽调回来,增强伊洛瓦底江沿线堡垒的军力,或可凭险与敌一战。这些堡垒是敏东王“国防现代化”的产物,由法国和意大利的工程师设计建造,配有德国人制造的当时最先进的火炮,可谓固若金汤。
主和派一方大多是敏东王早年派出留学的“海归”。这些人见识过西方科技和军事的强大,自知以缅甸落后的经济实力,远远不是英国人的对手。他们建议锡袍妥协求和,接受英方的条件,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历史存在偶然性,历史也常常把失败归咎于女人,尤其是东方的历史。在国难当头的关键时刻,缅甸亡国的历史记录下了两个祸国红颜。一个是皇后内宫的女总管卡罗•格雷迪,这位希腊、缅甸混血儿暗恋上了皇帝雇来的法国工程师,正在她希望法国人向她求婚之际,却被告知工程师已返回法国结婚去了。女人的嫉妒心引发了疯狂的报复行为,卡罗•格雷迪将朝廷联法抗英的细节透露给了英国在曼德勒安插的间谍,从而彻底激怒了英国人,作出最后出兵的决策。
另一个女人就是锡袍的皇后素葩遥莱。她和自己的母亲一样,是一位痴迷于占星术的卜卦高手。当锡袍皇帝辗转反侧、不知该争战抑或求和的紧要关头,素葩遥莱夜起一卦,但见漫天祥瑞,龙飞凤舞,真乃皇家吉兆,皇后于是檀口轻启:“此战必胜。打!”
一个帝国的命运被决定于一卦占卜,这在缅甸的历史上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
虽说第三次英缅战争从结果上推翻了贡榜王朝,但从军事上来说,它充其量不过是个小战役。尽管缅甸人早已在伊洛瓦底江沿岸修筑了众多的碉堡工事,但自从1885年11月14日从仰光开拔后,英军的舰队只是在与缅甸交界的地方遭到了一次抵抗,缅军士兵被击毙100多名,而英军仅仅损失了3名印度士兵和1名英国指挥官。
此后的征程更是一帆风顺,英国人只是遭遇了岸上树林里传来的一些冷枪,基本上没有什么真正的抵抗。史书记载说,英国人找来一位当年锡袍宫廷屠杀时逃跑的王子,让他正襟危坐在舰队的船头,沿途的缅军看到王子,认为英军不过是要推翻早已失去民心的锡袍,另立皇帝,而缅甸并不至于亡国。于是,他们零星地朝天放了几枪,意思意思,就让英军过去了。
另一种说法是,实际上,坐在船头的那个人不过是一位长得像王子的仰光大学学生,英军以此偷梁换柱,遮人耳目,不战而屈缅之兵。
总之,11月25日,英国舰队从容抵达古城因瓦,这里距离曼德勒皇城只有十几公里。英军将领命令舰队停船待命,同时派遣使者进城劝降。这时,朝廷内的主和派占了上风,但是,事已至此,英军拒绝了签署停战协议等求和条件,而是要求锡袍皇帝无条件投降,并声明“如果英国士兵和公民的人身安全及财产在曼德勒不受到威胁,锡袍皇帝个人可以免于一死”。
11月28日,锡袍在皇宫里接待了英军方面的受降官员,正式宣布放弃皇位,举国投降。英国人拒绝了锡袍归隐老家的请求,责令其收拾细软,听候发落。当天夜里,皇家卫兵逃走了大半,300多名内宫侍女只剩下17名,逃走的人偷偷卷走了皇宫里能拿走的珠宝首饰,皇城内一片狼藉。
据缅甸史书记载,那一夜,天空中万千流星飞散,向四面八方胡乱坠落。笃信星宿术的缅甸学人预见到了国家大难将至,曼德勒的普通百姓则惊恐万分,不知道第二天将要发生怎样天翻地覆的大事。有心人不难发现,西方的天文学家确有记录,那一夜出现了百年一遇的仙女座流星雨,在全世界各个角落都能看到。
锡袍皇帝和皇后一夜未眠,流星过后的第二天,他们接受了《泰晤士报》的采访,然后,被英军押解上船,流亡去了英国殖民地印度。
被流放到仰光的印度莫卧儿帝国末代皇帝巴哈杜尔沙二世(Bahadur Shah II)的棺椁,位于仰光大金塔南边一条不起眼的小巷子里,上面放置着末代皇帝的皇冠和权杖。
在锡袍皇帝出生前两年的1857年,印度莫卧儿帝国的末代皇帝巴哈杜尔沙二世(Bahadur Shah II)因为支持并参与了印度人民的抗英民族起义而被捕,英军随之占领了印度全境,莫卧儿王朝就此结束。巴哈杜尔沙二世请求英军将他送去伊斯兰教的圣地麦加,英军拒绝了他的请求,而是将他流放到了缅甸沿海城市仰光。印度和缅甸的两个末代皇帝可谓异地而囚。
发表评论 取消回复